随後他将我抱到他腿上,從後攬着我,使我的頭靠在他胸口,說給我講個故事,我輕輕點頭,于是好聽的嗓音在耳畔徐徐緩緩而述。
從前有那麽一個人,在千萬人群中獨行,披上星霞和月光,挎了一籃子的荒唐。這些東西陪着他呆了桑田之久,又度過了滄海,卻怎麽都沒舍得賣掉。這天遇上一個老翁,老翁問他爲什麽你這麽執着,既然都已經窮困潦倒了?他說:這些都是我僅有的,我怎麽舍得丢掉。
我聽到故事的結尾,臉上笑開了花,要求他再講别的故事。
他卻搖頭說隻有這個故事,我沒再強求,聽着他緩慢的心率,被他氣息暖暖包融着,漸漸阖上了眼,安心睡去。至此,失眠症不藥而愈,就是日夜作息颠倒了,每天白天悶頭大睡,到了晚上就精神百倍,他總是帶我到甲闆上吹海風。
事實證明,他一直都是個很悶的人,還真的除了那個故事外再沒别的可講,其實我很想知道巫師那一世最後他的結局是什麽,可是怕問出來打破難能可貴的平靜,最終還是将疑惑存在了心底。這般過得半月,攬鏡而照,憔悴不再,雖然還是比最初瘦,但也不再是形消見骨的那種了。
難得這天傍晚睡醒過來,發現盛世堯不在艙内,起身下地走到艙門前,透過艙口就看到憑欄而眺的三人。多時沒見周通與六子,光凝着他們的背影都覺親切,不過半刻,盛世堯就敏銳地轉身看過來,接而周通與六子也回頭。我微笑着把艙門拉開,周通立即笑逐顔開走上來拍我肩膀道:“小妹,咱哥幾個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不知道盛世堯是怎麽和他們解釋我變成這樣的,看周通的神色倒像是以爲我在那場災難中受的傷。事情已過,确實沒必要再多去提那件事。
轉目看向六子,笑問:“六子哥,還好嗎?”六子怔了下,撓了撓後腦勺帶着點傻氣的樣子,直接被周通在旁埋汰:“瞧你這沒出息的德行,被小妹喊聲六子哥就無措了。哎呀,小妹,快喊聲老哥我聽聽。”見氣氛不錯,我生了調侃之念,揚起嘴角喚:“通哥。”
“噗——”本在喝着水的六子噴了出來,我被盛世堯拉開險險避過,随而六子毫不客氣地讪笑:“老周,你從今天起又多了個稱呼,通哥!哈哈。”
周通的臉頓時變成了苦瓜,轉向盛世堯佯裝求救:“堯哥,你看,他們合起來欺負我。”
盛世堯疑似輕笑地揚了下眉,出口卻是:“别在這胡鬧,去問下明天大概何時能到岸。”我聞言一怔,轉眸詢問:“要到了嗎?”轉而想離開滇島大約風平浪靜航行了一個來月,之後遇風暴入洞穴等一系列危難,及至那件事發生,我沉淪不醒不知有多少日,醒來與他嘔氣冷戰又是多日,最後和好了已是又半月過去,算算時間确實是該到岸了。
歲月橫流,不過晃眼,此趟海上來回竟差不多有半載,不由唏噓。
周通應了一聲,就與六子轉身下樓,可等兩人走動時我倏然而驚,定定看着他們一瘸一拐的身影,慌張地轉眸去看盛世堯疑問:“他們的腿......”
他眸光淡掃而過,低聲道:“周通雙腳被熱浪燙得皮層萎縮後又浸泡在海水中長久不得治,暫時沒辦法行動自如,以後會好的。至于六子,他的膝蓋骨被絞斷了,即使重新接上,還是會有後遺症,這些非我能力範圍所能控制了。”
原本輕松的氛圍頓然一掃而空,再轉首看向已經走到樓梯口的身影時,眼眶不由微濕。在那場毀滅性的災難中,到底是沒有一個人能全身而退毫發無傷的。而我始終不想面對的一件事,也被提到了眼前,深吸了口氣,呐呐而問:“楊文浩他......”
盛世堯沉默地看着我,早有心理準備,卻仍是覺得難過,突聞身後傳來陰郁的聲音:“想知道文浩在哪?”緩緩扭轉頭,是莊聿,眸色暗沉,目光微寒。
他斂轉視線,瞥過盛世堯一眼後道:“跟我來吧,你也是該見見他了。”
我聞言不由心中一喜,聽莊聿意思好像楊文浩有救過來,着念既然六子能被盛世堯救活,沒準莊聿也有能力救起楊文浩,即便是受些傷,活着就萬事大吉了。可等莊聿推開某間船艙門時,我全身變得寒涼無比,當門前就看到一具棺木停放在艙内最中央。
說是棺木,其實隻能算是用木闆釘起來的木盒。莊聿走上前把棺材的蓋子給掀開,也不看我,注目于棺内冷冷而言:“文浩從未說過喜歡你,但你應該清楚,他對你有感情。現在他在這,你送他一程吧,上岸後我會送他火化。”
我僵硬地移步到跟前,隻見楊文浩沉閉着眼安然躺在那,臉很白,仿佛像在沉睡。
莊聿又道:“你一定奇怪過了這麽久,他爲何屍體都沒腐爛,或許我沒能力讓他起死回生,但至少還是能用術數保他屍身的。”
“聿,”盛世堯蹙眉開口,“你何苦如此?你應該知道他被發現時就已經魂散,即便是你耗盡黑濯術,也救不回他了。更何況那時你我都已元氣大損。”
原本平伏陰沉的莊聿突然就暴怒,他揚手指向我:“那是因爲她!在沼氣引爆瞬間,你的兩個手下都知道各自保命,可隻有文浩一人傻乎乎地怕熱浪席卷到她,硬生生擋在她身前承受那一擊,他是當場就緻命的!否則怎麽可能會魂散這麽快?”
臉色發白,不敢置信剛才聽到的,楊文浩是爲救我而死?
盛世堯沉默了下來,眸光凝于棺内,莊聿突然一把拽我到前,探手進棺掀動楊文浩衣服,使得他後背露出來,我倒抽涼氣,隻聽莊聿狠狠地說:“看清楚了嗎?他背部皮膚無一完好,甚至連腦後都被掀開了皮,這都是爲了你成曉!”咬牙切齒是爲如此。
盛世堯眸光一厲,閃身過來揮開莊聿的手,将我拉到他身後,沉聲低喝:“聿,你冷靜點。”莊聿涼笑了聲,“冷靜,如果死的是你兄弟,你還能這般說風涼話嗎?”
“莊聿。”艙門外傳來簡甯一的輕喚,我微微側目,就見她走了進來,徑自走到莊聿身前,看了我一眼後落目在棺内楊文浩臉上,輕聲說:“文浩不會想看到這一幕的。”
在她出現後,莊聿斂去了之前的戾氣,雖然面色仍顯陰沉,但卻不再怒形于色。簡甯一頓了半刻後要求:“能讓我和成曉在這單獨呆一會嗎?”她的目光看向的是盛世堯。
等兩個男人出去後,簡甯一來拉我的手,比起她,我的手要相對涼許多,緣由心裏清楚,是陰氣浮湧造成的。本以爲她遣走兩人是要與我說什麽,卻隻是拉着我的手定定看着楊文浩,好長一段時間才聽她緩聲說:“記得他在出那次沙漠任務前,打電話過來跟我形容你,說你是個挺好玩的女孩。”我心中浮起波瀾,愣愣地轉頭看她。
她沖我淡笑了下道:“那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說你,後來沙漠之行回來,他整個人都顯得茫然又頹廢。我和他的關系,就像你與你那兩個同伴一般,因爲曾共同經曆過一些事。所以,有些他對莊聿不能開口的話,會對我說。那次他問我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那時候,他對你就已種下了情根,後來種種,也非我要爲他說話,隻能說是立場不同吧。”
這其中道理,我早已想透,除了最初對楊文浩怨責憤恨外,事實上到後來對他已是原諒。簡甯一見我不語,又道:“曾經我問過他爲什麽明知你身旁已經有了人,而且你的心早已淪落,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在背後默默愛你?他說,”她頓住,凝着楊文浩的眸間隐泛淚光。
“他說,不清楚愛你到底是有着怎樣的原因,又或者爲什麽會如此喜愛你,隻是常常會想假如能夠早一些遇見你該有多好;假如今後有一個家,回去的時候你在,會是多麽幸福的畫面;而這些假如都不可能,所以他最後說:隻希望你能夠安好,幸福。”
眼眶一熱,淚湧出,楊文浩......
簡甯一的語聲微微哽咽:“成曉,我說這些不是爲了讓你内疚與難過,而是想你知道文浩是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這般走來的。可能你不愛他,但請至少把他當成朋友好嗎?”我用力點頭,抹了淚說:“是朋友,一直都是朋友。”
之後誰都沒再開口,隻沉默着靜靜流淚,當淚流幹時,将悲傷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