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眸漾過波光,他這才轉身重新啓步,走得很快,我都要小跑步才能跟上。沉默走了好一段路,突聽前面他疑聲問:“你很介意?”
我被問得莫名其妙,介意什麽?沒等我詢問,他又道:“算了。”
前言不搭後語,實在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走了好長一段路,我們又繞到了大河邊上,自然此處離那公墓土墩已經很遠了。今夜月色明朗,耳旁河水聲清然,前頭的身形挺拔像座大山般沉穩從容,若不是心頭那些煩憂困擾沒去,我會覺得此情此景很美妙。
小半夜後,盛世堯停下提議休息,我這才發覺自己雙腳很酸,席地而坐疲累立即就湧來了。不能怪我沒用,而是從早到晚,幹了太多體力活,昨天夜裏也沒睡好,坐沒一會就開始困乏,眼皮打起架來。
我有氣無力地問:“還趕路嗎?”他側臉看我,視線定了兩秒,伸手攬我進懷,我順勢靠過去,閉上眼迷蒙地說:“我眯一會,要走時你喊我。”于是就安心睡去。
以爲自己就隻是晃神一會,可睜開眼時竟已天亮,發覺自己仍在盛世堯懷中,頭頂是他平穩的呼吸,小心地擡頭,見他沉閉了眼靠在樹樁上,像是仍在熟睡。幾天過去,很明顯他的面貌又年輕了些,眼角皺紋沒那麽深了,長睫如蒲扇覆蓋住他的黑眸,下巴處有些胡渣,添了絲成熟的滄桑感,不過無損他的英俊。
原本經過那事,對他起了排斥,那種排斥是身體本能的反應以及心理因素,但顯然經過幾日,排斥感莫名消失了,靠在他懷中能夠安然入睡。
目光移轉,定到他胸前,想起那個覆滿他整個身體的圖騰,不由憂慮。即使他能夠變回原來樣子,能力恢複,但也隻是暫時魔性被壓制,始終是個隐患,不除去的話就意味着還會發作。下一次發作......有些不敢去想那情形,心情一下就沉重了,抑不住歎息。
“你在長籲短歎什麽?”沙磁的嗓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我驚喜擡頭,“你醒了?”
幽眸睜開,斂過我一眼後移往它處,沒有要回答的意思。我已經習慣他這種淡漠的神情,想起自己還在他懷中,剛要坐直起來,突然清冽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沒來得及反應已被他扣住後腦,唇舌侵占。我心中一緊,手不自覺地抵在他胸口,腦中混亂,難道他魔性又發作了?要怎麽辦?
但念頭電轉間,他已經退開了唇,混黑的眸子直直盯進我眼中,發現那裏面并沒有紅色,清澈如許到毫無波瀾,倒是我驚惶的臉看得分明。他又再次俯壓而來,但卻沒再覆住我唇,而是從臉龐擦過,抵在我耳畔輕聲說:“小小,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下一次。”
腦子遲鈍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意思,忘記他與我那之後,心中隻要念想滾過,他就能感應到。真是不公平,爲嘛我不能窺探到他心底事呢?這樣一來,在他面前,我豈不是透明的。
不過他這保證,讓我覺得......很窩心。他是一個情緒寡淡到不會表達感情的人,想要從他身上尋找世俗那種情濃愛語是不可能的,剛才那般就是他情意表達方式吧。想到這,我心上頓如抹了一層蜜般甜。
再啓程前,我們首先觀察了下地勢,昨夜沿着河畔走了半夜路,如今也不知走到哪去了。四周似乎很貧瘠,田野都荒廢在那,長了雜草,放眼也看不到什麽村莊,倒是長河還是往前延伸。我提議要不往裏面走走,不沿着這河往前了,既然出了張家村的範圍地界,總還是要尋大路往外走的。
盛世堯也沒反對,順着田埂往裏走了會,就明白爲何如此荒瘠了,原來是以前的村莊被推倒了,一片殘瓦廢磚前,隻停了輛無人駕駛的橙色挖土機,也不知是工人還沒開工,還是擱置在此很久了。這情形應該是此處被拆遷了,正要擡步繞過,忽見那挖土機後有身影閃過,我與盛世堯對視一眼,向那邊走去。
繞到另一邊,就看清了那人,是個背對我們彎着腰在揀垃圾的老人。他手中拿了個棒子,在殘堆裏挑撥着,旁邊還有個破布袋子。我拉了拉盛世堯的衣袖,他卻沒動,一直盯着拾荒老人看,忽然他彎起唇角,開口說了三字:“張六爺。”
我大吃一驚,不敢置信地去看那老人,這是張六爺?他不是已經......
一個箭步沖上前,對上老人的目光,我震在當場,果然是張六爺,失聲而問:“你怎麽會在這裏?”張六爺見無法再遮,隻好扔了手中的棒子直起身來,苦笑着說:“沒想躲到這裏了,還能被你們找到。”
我被驚得語無倫次:“不是......張六爺,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不對,你能聽到我們說話,你不聾?”張六爺沒開口,盛世堯走了過來,冷沉了臉道:“看來那場喪事是假的了,你事先逃了出來?”
“喪事?”張六爺露出迷茫的神色,轉而又了悟了道:“哦,是我偷跑走後,他們給我假辦喪事了?這群人可真是心思歹毒啊,幸虧我見機反應快,乘着他們去成老婆子家時,就偷偷從地窖跑了出來。”
真沒想到事情急轉直下,竟會如此,事實證明張六爺之前果然是裝的,那我們在進屋時發現他昏倒在地是真是假?張六爺聽了我詢問後,歎口氣道:“那自然是真的,人老了,坐那一個起身沒站穩,腦沖血倒地上就起不來了,要不是你們剛好過來,恐怕老頭子我真的就去了。”他的語聲蒼涼又孤獨,神色哀戚,想必是想起以故的兒女了。
我連忙岔開話題問他怎麽會躲到這裏的,經他解釋才知原來這村裏他本有個親戚,前年就說拆遷了,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房子推倒了一直沒人來整弄,就停了輛挖土機在這。他就是知道此地已無人煙,離張家村又遠,于是動了躲到此處的念頭。
倒是挺佩服的,如此八旬老人,居然能走這麽遠的路。不管如何,張六爺沒死,不光是心中的愧疚可以平複,關于外婆的事也能仔細問個清楚了。
聽我問起外婆時,張六爺眯眼看了看我,躊躇了好一會才道:“你真的是阿曉?”
我怔住,“老爺子爲何有此問?您之前不是已經知道我是了嘛。”
“你有所不知,在好幾年前,小梅曾帶了個年輕小姑娘回來,稱她是阿曉,也是問有關成老婆子的事。我說了些就覺不對勁,然後裝糊塗了,所以你要怎麽證明你是成老婆子的外孫女呢?”
呃,這下我犯難了,還從沒碰上過要證明自己是成曉這種事。張六爺口中說的小梅就是梅姨吧,爲了探尋秘密,她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不過她也可能是受那“上面”壓迫,逼于無奈。我隻能努力在腦中翻找關于兒時的記憶,兩家是鄰居,走動緊密,自然是有不少印象深刻的事。
總算在聽完我叙述後,張六爺斂去了疑色,這才慎重開口:“成老婆子有沒有女兒其實我不敢肯定,還記得當初她是以村長的遠房親戚名義到張家村來安家落戶的。她家那房子,還是村裏人一起幫她蓋的,有人謠傳說她本是城裏千金小姐,因雙親早故,才來投奔村長的。原本村裏小夥見她年輕貌美,都很鍾意,可是她不知是眼光高還是怎麽的,對小夥都很冷漠,漸漸大家也就卻步了。大概她在村裏住了近十年後,有一天她找我說可能要出遠門一趟,讓我幫她平時留意門房,這是小事,我自然答應了下來。
她這一趟遠行就出去了近半年才回來,後來隔上三五年就出門一趟,每次都讓我照應門楣。記得她最後出遠門那次時間最長,差不多有一年左右,我當時以爲她在外面出了意外,卻在某天半夜突然聽到隔壁傳來嬰孩啼哭聲,當下大驚失色地跑出門,就見原本昏黑的屋内亮了燈,連忙上前拍門。沒過一會成老婆子手抱一孩子出了來,我大松了口氣,原來是她回來了。沒等我詢問,她就讓我幫忙,等跟着進到裏面,才知她要幫什麽忙。
後屋裏面竟躺了個剛生産過的年輕女人,而顯然氣息很弱了。我與成老婆子一起把人擡上山輪車,連夜上鎮送醫院。路上她跟我解釋,其實在來村裏前,就已經嫁過人了,而且還生了個女兒,但後來夫家嫌棄她父母早亡,又不會生兒子,就把她給休了。後來每次遠行半年,就是去偷偷看女兒的,沒想自己女兒長大後步了她的後塵,竟被負心漢弄大了肚子,然後抛棄了,她唯有把女兒帶回來,偷偷在家裏幫着接生,可是沒想竟然難産。
等送進醫院後,她就讓我先回去,她留下守着。我一個男人也不好多說什麽,過了三天,她頭戴小白花回來了,神情哀傷,不用問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後來村裏有人對她指指點點,看不起那孩子,我都會攔在前頭幫忙說話,漸漸大夥也都接受了,也認可了那可憐的孩子。阿曉,那孩子是誰,你應該清楚了吧。”
我點點頭,孩子自然是我了,基本上張六爺所述與我們之前猜測**不離十,果然外婆最後造了個我剛出生的假象,有意讓張六爺知道,也是爲了得一個有力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