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病床上的外婆聞聲轉頭向我看來,那眼中浮起的幽澤是近日從沒見過的,甚至連這轉頭的動作都不曾有過。每天她是否蘇醒就是睜眼與閉眼的過程,睜開眼後連眼珠都不會動。此時卻直直看我,嘴唇蠕動似想開口。
我一個箭步沖到跟前,抓住外婆的手喊:“外婆,你醒了?”
靠近後發現那眼中的渾濁消失了,看我的眸光裏閃着激動,外婆是真的活過來了!我鼻間一股酸意上湧,直沖眼眶,盼了十四年,終于讓我盼來了這一天。
外婆顫着的唇終是閉上了,顯然她嘗試了好多次都無法開口說話,這很正常,卧榻十四年,無論是誰都會失去語言功能,其實包括手腳與身體,可能一開始都不會動,就如初生嬰兒般,但這隻需在今後重新學習,慢慢就能恢複過來了。
即便是真的癱瘓了,不能動不能言,至少是人活過來了。外婆凝着我的眼神從激動到感慨萬千,最後漸漸轉成了憂色,移轉向了窗邊始終背對我們沒開口的人。
我頓時清醒過來,居然把他給忘了,揩去眼角的濕潤,對着他的背說:“謝謝你。”意料中的,他沒有轉身。我給了外婆一個安撫的眼神後就起身想走過去,卻被他出聲喝住:“别靠近我!”我被吓了一跳,頓住腳疑惑地問:“怎麽了?這裏沒有外人,我已經知道是你,就不用再扮成老人聲音了吧。”
發覺他在聽完我話後,身體微動了下,好一會他緩緩轉身,“你以爲我聲音是有意僞裝成這般蒼老的?”剛想點頭,卻聽他又道:“如果說這就是我本來的聲音呢?”
我直覺反駁:“怎麽可能?”他的聲音聽了千百次,已是再熟悉不過,不說磁性吧,但那寡淡的調子,輕薄醇厚的嗓音還是印象深刻的。
但見突然走近,在外婆脖頸間輕輕一按,就見外婆閉上了眼。我大驚,急聲問:“你對外婆做了什麽?”他微擡了眼皮飄了我一眼,“隻是按了她的穴位,讓她睡一會。剛續上命,不宜情緒太過激動。”我上前探了探外婆的呼吸與脈搏,都是正常,這才放了心。
其實我明白他舉動的涵義,是有話想對我說,有意避開外婆。所以無聲靜等他下文。果然他走回到窗邊,側靠在那開口:“周通一定告訴過你,我每年的十一月份都會離開,你可知道爲什麽嗎?”
我哪裏會知道?就連周通和六子都不得而知啊。他似乎也不要我的回答,徑自而言:“因爲我每年到那月,身體就會發生某種變化,經曆周期剛好是一月。”
微微愣住,邁前一步追問:“會有什麽變化?”
盛世堯沉眸凝看我,卻不作聲。腦中晃過剛才他說的話,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你的意思是你現在的聲音就是那每年一月的變化?”等等,他說的是身體發生某種變化,而不是說嗓音,難道......我的臉刷的一下白了,顫着聲問:“你現在這張臉是易容的嗎?”
他深幽的眸中有什麽一閃而過,快得讓我抓不住,可我卻感覺到了氣氛的壓抑。心中那個猜測太震撼,以至于我垂在兩側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一步一步靠近,離了一尺距離時,我盯着他的臉看。
天龍八部中,阿朱有個絕活叫作“易容”。這其實是一種特效化妝,分爲兩種模式:一種就是利用一些特殊的材料在人臉上做文章,就好像做個擡頭紋,會在額頭做出相應的紋理,要把鼻子變高,就填充東西在鼻梁上,等等這類;還有一種很簡單,制作模版,然後在模版裏面塗上膠貼于臉上,就等同于書中所說的人皮面具,這個制作過程的精要在于模仿能力與畫工。
無論哪種情況,如果是高超的技師,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亂真,用肉眼看不出,甚至連摸都摸不出來。所以即使我盯着看了半響,也沒看出眉目。
就在這時,盛世堯突然拉住我的手貼在他臉上,随後下移到頸部,觸手都是皮皺在一起的凹凸感。他說:“任何易容都有破綻,人的體溫與血液的流動在隔了一層膜或者一些特殊材質後,就會變得異樣,你現在感覺到了什麽?”
我感覺到了......正常的溫度,以及顫動的頸動脈。
“如果你覺得還不信,那麽你拉起我的衣袖看看。”
我依言照做,卻在他衣袖被上拉到肘部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人至衰老會出現白頭發與皺紋,俗稱爲鶴發雞皮,而眼前的他雖不是鶴發,卻滿身皮膚都皺了起來。沒有人易容會做全身吧?而這還不是讓我最震驚的,更讓我吃驚的是,他的手臂與之前看到的手背一般,呈現一個又一個黑色斑點。
最初我将之當成了老年斑,可在看到滿手臂都是時,隐隐覺得不是老年斑這麽簡單。
“覺得吃驚嗎?”他涼聲問我,遂又道:“還有更讓你吃驚的,做好心理準備。”話聲落,就見他一顆一顆解開身前的紐扣,我疑惑不已,他這是要做什麽?
當他将外衣紐扣全部解開,一點一點将裏面的内襯撩起時,我瞪大了眼,休止了呼吸。
盛世堯神色平淡地放下衣服,“現在信了嗎?還覺得我是易容的嗎?”
良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怎麽會這樣?你的身上怎麽會......”出現黑翼蝙蝠的圖騰?一隻張開雙翼,兩眼通紅的黑翼蝙蝠,赫然印刻在他身前,而且相比黃大仙與陳炳給我們看到的圖騰紋身,他的這個不知要大了多少倍,從胸口到肚腹,占據了整個上身。
他說:“這圖騰從那裏面出來就有了,起初隻是淡淡的有個頭部在胸前隐現,接着就出現雙翼,等整隻蝙蝠齊全後,顔色就開始變深,再後來身體其它部位出現這種黑色斑點。你剛才已經猜到了,我每年一月的身體變化,是前半月人體極速衰老,後半月再變回原來樣子,就像是一種蛻化一般。但這次,我的這個蛻化卻沒完成,停止在了衰老後,時隔三月,都沒能變回去。原因應該無需我再解釋了,這就是你刨根問底的答案,現在你還敢跟着我嗎?”
吃驚?不,是震驚!半月人體衰老,再半月恢複原樣,這世間竟有如此詭異的事!直覺是不可能,可是他又生生站在我眼前,他是在告訴我他變成現在這幅模樣,都與這突然出現的黑翼蝙蝠圖騰有關,而那些黑斑表明情況還在惡化。
再出聲已是艱澀:“那你有沒有想想别的辦法?或者看下......”醫生兩字我縮在了喉嚨口,這種非自然常态的事物,求醫根本無用,就好比外婆這症狀,十四年裏醫生都束手無策,甚至連像樣的論證都得不出。但他那麽厲害,能爲周通三人續命,能讓明明已經身死的劉悅也魂氣重燃,又能讓外婆怪症痊愈,爲何不能救他自己?
醫者不自醫!腦中乍現這五個字,雖然他被稱之爲醫并不恰當,可道理卻異曲同工。另外就是現在此種情況,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他畢竟是人而不是神。
想是我臉上的思慮都被他盡收眼底,在我現出哀沉之色時,他緩緩開口:“你外婆已經續回陽壽了,活上十年八載不成問題,以後你無需再去外面亂闖。就此别過,以後别再找我!”
話畢他越過我身旁,向身後走去。
我心中一急大聲喊:“等等!”轉身沖過去抱住他腰,“什麽叫别再找你?盛世堯,你不可以這樣的,每次都以這樣冷漠的姿态将我排除在你世界之外。你明知我對你......那麽的喜歡,從沙漠回來的路上你也在旁看得分明我是有多痛苦,在荊舟等你的三個月,每一天都在希望與失望中度過,到最後心灰意冷地回來。今天好不容易守到你現身,你卻讓我别再找你,不,你一定還有事瞞我,這構不成你躲我如躲瘟疫的理由。”
變得蒼老,身上出現黑翼蝙蝠圖騰與黑色斑點,這些事都與我聯系不起來,他完全用不着躲我。除非說這些斑點會傳染,可他既然敢混迹人群,又敢揭露給我看,就證明不會傳染。
三個月前,周通曾對我說過,盛世堯給他的理由是——不能見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字之差代表的涵義絕然不同,爲什麽不能?必然是因爲某個與我相關的原因才會如此。
在沒見到他前,我百思不得其解,而在看到剛才那個黑衣蝙蝠圖騰後,我赫然明白,這個與我相關的原因與那座魂城有關。以爲離開了魂城,離開了那片沙漠,也就脫離了蝙蝠王黑暗魔神的魔咒,原來不是,魔咒從未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