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三點,人睡得最沉的時刻。她起身,進了洗手間。
仔細檢查一遍後,确認洗手間裏沒有任何監控設備。她脫下高跟鞋,拆下鞋跟;又從胸罩裏,拿出金屬鋼圈……這并不是她擅長的事,但是韓沉手把手教過的,她銘記于心——警方的追蹤水平,并不比犯罪團夥的反追蹤能力遜色。
沒想到今天派上了救命用場。
簡易的無線電通訊設備即将組裝完畢,她卻發現少了個零件。仔細一想……少了她的金屬打火機。那零件就藏在裏頭。
今晚跟A、T他們打牌時,大家都點了煙。結果A笑着把她的火機拿去用了。
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當時蘇眠也不能表現得太緊張。
她記得A離開樓下客廳時,手裏好像沒拿火機。
那火機,還放在客廳的某個地方?
這好辦。
蘇眠就這麽穿着睡衣和拖鞋,弄亂了頭發,又取了根煙,裝出一副睡眼惺忪、煙瘾發作的模樣,推門往樓下走去。
别墅裏并不是漆黑一片。牆壁下方的壁燈,暗暗照耀着。春夜,還有些冷。蘇眠不緊不慢地踩着燈光下樓,到了樓梯口,卻怔住了。
站着兩個人。
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身材精瘦、面色平靜。看到她,都是微愣,沒說話。
蘇眠心裏咯噔一下,手扶着欄杆,往他們倆身後望去。暗柔的燈光下,一個男人坐在沙發裏。他穿着黑色西裝,淺藍細紋襯衫,但是沒系領帶。一隻手搭在沙發扶手上,另一隻手夾着支煙。火光在他指間緩緩燃燒着。
而這一次,就在大戰前夕的夜晚,終于避無可避,狹路相逢。他沒有戴面罩,她身旁也沒有别人。他的容顔身姿,清晰映入她的眼簾。
蘇眠想象過無數次,這位神秘的首領人物,長得什麽樣。但她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的……
溫潤如玉。
白皙的面孔,仿佛沒有一點瑕疵;烏黑的眉目,修長得如同彎月;他的眼睛清澈而安靜,鼻梁高挑筆直。薄唇微抿着,竟是比她見過的任何男人,都要俊美幹淨的長相。
隻是那眼神,卻是不容忽視的。
溫和、平靜、漆黑,望不見底。眉梢眼角、舉手投足,卻又偏偏帶着某種頹靡的、肆意的男人味兒。
蘇眠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然而此刻被他這麽靜靜注視着,莫名就有些心慌意亂。他的氣質太過内斂安靜,卻比那些嚣張的殺手,更迫人。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那兩名保镖竟然走了,離開了客廳。隻留下他們兩個。
蘇眠笑了笑,走到沙發旁。但到底是有些怯,跟他隔了一米開外坐下。
“還沒睡?”她問。
他靜了一瞬。
“嗯。”他移開目光,不再看她,擡手,又吸了口煙。
蘇眠眼尖,迅速掃視一圈,就發現打火機,躺在距離他一尺遠的沙發坐墊上。這情況一點也不妙。這若換了别人,蘇眠還能插科打诨一番,将火機弄回來。可他?她竟有些不敢,隻覺得自己稍有異動,就一定會被他洞悉。
兩人都安靜了一會兒,蘇眠問:“有火機嗎?”她擡了擡手裏的煙,示意自己的來意。
他從襯衫口袋裏摸出個火機,丢給她。蘇眠接過,是Zippo很經典的款式:黑冰天使之翼。暗灰色的火機躺在她的掌心,又涼又沉。
她低頭點煙,深吸一口,又将火機丢還給他。
“爲什麽還沒睡?”他忽然問道,那嗓音低沉又清澈。
“哦。”蘇眠笑笑,“有些煩躁,也有些困惑,睡不着。”
這是她慣用的伎倆,說得含糊其辭,再帶點情緒,顯得真實可信。
他沒有追問,隻是繼續抽着煙。于是蘇眠問道:“你呢,你爲什麽睡不着?”
他将煙頭戳熄在煙灰缸裏,丢掉。然後低下了頭,他似乎笑了笑。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安靜得像副畫。
他答:“在想一個人。”
蘇眠忽然有點接不下去話。
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兩人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他的話也語焉不詳。可她忽然就感到有些不自在,奇異的不自在。
“哦……”她答,心念一動,單刀直入問道,“忘了問,你的代号是什麽?”
他擡眸看着她。她也狀似随意地望着他。
“S。”他答,“叫我S。”
“S。”她微笑點頭,喊道。
他眼中似乎也閃過極淡極淡的笑意。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天。但是沒聊犯罪,也沒聊團隊中的人。而是聊喜歡的書,電影、音樂,聊一些家常的事。蘇眠有些驚訝地發現,他的閱讀涉獵竟如此之廣,天文地理數學哲學,全都讀得很深。很多書名她聽都沒聽過,但是他能用很淺顯的話語爲她解釋概括,那些觀點聽得她都極爲震撼。
他還有很多興趣愛好都與她相同。譬如喜歡的電影和音樂。他甚至對法醫、刑偵、犯罪心理學都有所研究。尤其是法醫學,似乎有過多年學習背景。
蘇眠心中甚至冒過個可笑的念頭——如果不是站在敵對陣營,如果他不是犯罪組織的頭領,兩人也許,真的會成爲莫逆之交。甚至他和韓沉,也有可能極爲投緣。
當然,她也隻是想想而已。她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麽。
是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罪犯,繩之于法!爲社會消除這一個大的毒瘤!
而眼前,這個清隽如玉的男人,竟然就是毒瘤的中樞……
聊了一個多小時,抽了數支煙。蘇眠打了個哈欠,伸手捂住嘴,笑了笑:“困了,我要去睡了。”
以爲這就是告别,他卻撚滅煙頭站了起來,看樣子竟是要送她上樓?
蘇眠笑笑:“晚安。”剛站起來,忽然臉色一僵,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眉頭緊皺,又坐了下來。
他幾乎是立刻握住了她的胳膊:“怎麽了?”
蘇眠心頭飛快閃過某種異樣的感覺,但是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因爲她全副心思都在自己要找的打火機上。眼角餘光瞥見,它就在身旁不遠位置。于是她倒吸一口涼氣,小聲說:“最近吃飯不規律,胃一直有些疼。好疼啊,能不能……給我倒杯熱水?沒事我靠會兒就好了。”
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始終停在自己臉上。她也沒有擡頭,隻是臉色慘淡地繼續捂住胃部。
“好,你靠着不要動。”他柔聲說。
“嗯。”蘇眠又偷偷瞄了眼火機。
眼見他起身去倒水了,客廳裏靜悄悄地也沒有其他人。蘇眠伸手,快如閃電将那火機拈過來,塞進口袋裏。然後暗暗松了口氣。
轉眼間,他已經端着杯熱水回來了。蘇眠裝模作樣,靠在沙發裏,繼續用手輕輕揉着胃。她也不能太快就好啊?于是依舊皺着眉頭,輕輕哼着,顯出幾分苦楚神色。
“很疼?”他輕聲問,一隻手搭在了她身後沙發靠背上,另一隻手将熱水遞給了她。這似乎随意而親昵的姿勢,令蘇眠又有些不自在。
“嗯……”她低聲答,“好疼。”接過他手裏的水,然而一擡頭,就撞上了他的視線。
蘇眠忽然就愣住了。
這原本是她簡單的小伎倆,原本進行得順利無比。她喝下熱水,再靠一會兒,就可以謊稱緩解了不少,就可以上樓回房,去組裝她的無線發射器。
可此刻,她卻撞見了他的眼睛。
他怎麽會用那樣的眼神望着她?
關切、心疼、執着、深深的晦澀與憐惜。他眼中的情緒太過濃重而壓抑,僅僅隻是因爲她裝作好疼好疼,他就露出了這樣暗沉得像要淹沒她的目光?
蘇眠的心突然一抖。
某種不可思議的念頭,就這麽沖進她的腦海裏。一切的前因後果,一切的疑點擔憂,他們的彌天大謊,她的步步深陷,突然醍醐灌頂般了悟。
可這個可能性,是這樣的匪夷所思,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對陌生的、素無交集的她……
她一閃而過的驚悟神色,也清晰落入了他的眼中。而他的身形動作,也是一頓。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她坐在沙發裏,心中如驚濤駭浪般猜疑着。而他維持着親近的姿勢,幾乎将她圈在自己的臂彎裏。而爲她倒的那杯熱水,她伸手接過,他還沒松手。兩個人的指尖,同樣微涼修長的指尖,似有似無地觸碰在一起。
隻是一個瞬間,她就看懂了他的情意。
而他也察覺到,她懂了。
若說蘇眠前一秒還感到難以置信,此時他的沉默注視,卻是最無聲最直接的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