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嫌疑犯們

清晨。

白錦曦推開辦公室的門,第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的男人。

暗灰色襯衣,質地精良。袖口挽起,露出白皙而結實的胳膊。煙灰缸裏,擱着半截香煙,煙氣緩緩升騰。而他手裏端着杯咖啡,目光疏淡地看着報紙。

白錦曦很清楚,韓沉爲什麽一大早會出現在這裏——“百貨公司銷售員連環強奸案”專案小組辦公室。

這個案子如此棘手,他又是這麽一尊大神,老奸巨猾的所長,怎麽會白白放過這個強力外援。聽說昨晚所長就帶着小篆,去韓沉下榻的酒店登門拜訪。還熱情邀請他作爲“省局領導”,協助調查。

聽到動靜,他隻擡頭看了她一眼,那幽沉漂亮的眼睛始終是叫人心頭微凜的。

白錦曦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一室安靜。

寫了一會兒報告,白錦曦忍不住又擡頭,盯着他。見他全無反應,她抓起一張廢紙,揉成團,丢向他的臉。

韓沉頭都沒擡,一伸手,将紙團穩穩抓住了。

他這才看向她,眼眸裏沒什麽溫度,手輕輕一揚,就将那紙團丢掉了。

白錦曦開口:“韓沉。這是我的案子,你現在坐在這裏,我也無話可說。但是大家都懂規矩,一個案子最忌諱多頭領導。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破案不喜歡别人幹涉。明白嗎?”

韓沉看她一眼,複又拿起面前的報紙,語氣很冷:“不明白。”

白錦曦:“你!”

她靜了片刻,又問:“那你想怎樣?我好好跟你說,你耍什麽橫啊……”

“犯罪心理推理……”韓沉忽然打斷她,“是所有偵查手法裏,最無用最無知、最自以爲是的一種。”他緩緩地說:“我爲什麽要明白?”

白錦曦倏地愣住了。

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她忽然意識到。

他不是在跟她鬥嘴或者刻意打擊報複。

他是真的看不上,甚至厭惡着犯罪心理。

——

犯罪心理,顧名思義,通過心理學分析,進行破案。之前白錦曦推斷罪犯居住在案發現場附近、可能是個工人,就是從心理學角度分析、而不是根據實實在在的證據,得到答案。

白錦曦喜歡犯罪心理,喜歡這種天馬行空、獨辟蹊徑的感覺。她也很擅長這個。每次她看到犯罪現場,關于罪犯的種種推測,都會自動浮現在腦海裏——她從警校學來的知識和技能,似乎并沒有因爲失憶而丢掉。

但是,在現在的中國警隊,對犯罪心理的接受和重視程度并不高。有些老刑警,甚至很排斥和反感,因爲覺得心理學太過虛無缥缈,根本不可靠。

白錦曦萬萬沒想到,韓沉這樣的年輕刑警,全國知名的神探,居然也有如此迂腐封閉的念頭。

她靜默片刻,忽然站了起來。

沒有看他,而是徑直走向辦公室正中的那塊白闆。

白闆上還寫着她昨天的一系列結論:

“1、25-30歲。高中學曆,高考落榜;

2、離婚、或者被長期同居的女友抛棄;

3、酗酒、打架、賭博;

4、工人、快遞、司機等;

……”

“韓沉。”她叫他的名字。

他擡眸看着她。

“你聽完我的分析,再下結論。”她說。

他沒出聲。

一隻胳膊平平地搭在扶手上,另一隻胳膊随意地撐着,眸色幽暗地盯着她。像審視,也像是根本無動于衷。

白錦曦看一眼白闆。

昨天她匆匆向刑警們做了簡報,還沒來得及闡述理由。剛剛她就是在寫詳細的報告。

她不急不緩地開口了。然後一開口,卻是言辭犀利,針鋒相對。

“‘最沒用’的犯罪心理學告訴我們,強奸犯分爲四種類型。”她淡淡掃他一眼,“一、補償型強奸犯。這種人在現實生活失敗、自尊心低、甚至害羞、孤僻、内向。他們強奸,就是爲了補償自己的無能感。顯然我們的罪犯不是這個類型;

二、虐待型強奸犯,也就是性變态,對受害者施加嚴重暴力傷害才能獲得快感。我們的罪犯雖然也小小虐待了受害者的肢體,但離********還有很大距離;

第三、沖動型強奸犯。顯然,他也不是這種。

他是第四種:移置憤怒型強奸犯。”

韓沉眸色清寒地注視着她,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麽表情。

白錦曦繼續說道:“這種強奸犯,在生活中充滿憤怒,所以才會發洩在強奸過程中。無論是對受害者的肢體傷害,還是對現場的打砸,都證明了這一點。

而對于一個中低收入階層的藍領、一個渴望彰顯男性特征和力量的男人來說,在江城的老城區,日常生活中,什麽是他能獲得刺激、發洩憤怒的渠道呢?答案是:賭博、酗酒、打架鬥毆、色情、飙車。所以他一定有一種或者幾種這樣的嗜好。”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也許是因爲專注,那雙美眸裏也閃現淺淡興奮的光澤,亮亮地盯着韓沉。而韓沉與她對視着,擡手抽了口煙,依舊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他還有個非常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他對女人抱有的複雜情緒。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又愛又恨’。

強奸過程中,他反複對受害者的身體施虐,這是恨;可他又用嘴使女人們獲得高潮,并且紀雅馨還提到:他調暗了屋内的燈光,播放電視新聞——這些起不到什麽掩飾犯罪的作用,卻明顯營造出一種‘家’的氛圍——這是愛。

而以他頗具男性特征的長相和性格特點,我想他一開始吸引女人并不難。所以我斷定:他曾經有過一段長期而穩定的男女關系。譬如結婚,至少也是同居。但這段關系被破壞了,所以他才有了現在這樣愛恨交織的情緒。

至于年齡和學曆?很簡單。在受害者的選擇上,體現出他明顯的人生觀和閱曆。兩名受害者都是二十四、五歲,學曆不高,但是獨立又靓麗的女性。換句話說,她們是‘剛剛成熟的職業女性’。我們大男子主義的罪犯在挑選受害者時,必然選擇的是他覺得‘能與他匹配的女人’。所以他的年齡會在25-30歲之間。太小,還沒形成這樣的人生觀;太大,那就應該早就作案了,而不是現在才開始。

當然,這也是因果輪回。正因爲他挑選地都是這樣的女性,所以受害後,她們全都選擇了報警,而不是忍氣吞聲。這才給警方更多線索。

高考落榜。因爲以他追求刺激、大男子主義的性格,對現實的憤怒,如果曾經有機會上大學,必然會走出去,而不是留在這裏,做一個工人。”

……

白錦曦做完這一番推理,自己也覺得很完美。難免就有些飛揚跋扈起來。她歇了口氣,走到桌前,端起茶喝了一大口,然後斜眼看着韓沉。

“怎麽?服了嗎?”她語氣輕佻地問。

韓沉靜靜望着她。

因爲姿态安靜,臉部輪廓更顯清晰。修長的雙眸,挺拔的鼻梁以及薄唇。無一處不俊美,無一處不涼薄。

“你說的每一條都對。可是,你根本破不了案。”他輕聲說,“讓我怎麽服?”

白錦曦頓時瞪大眼。

她破不了案?

這不可能。

韓沉語氣極淡地再次開口:“敢打賭嗎?如果你赢了,這個案子我絕不插手。如果我赢了……”他頓了頓。

白錦曦毫不退縮地接口:“如果你赢了,我唯你馬首是瞻。你讓我幹什麽就幹什麽,絕無二話。”

“好。”

四目對視,彼此再無廢話。

然而就在這時,敲門聲突然響起。周小篆推門走了進來,手裏拿着疊厚厚的資料。

“老大!韓警官。”他的臉色有些古怪和無奈,“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白錦曦白他一眼:“當然是好消息。”

周小篆将資料丢在她桌上:“好消息是,我們已經确定嫌疑犯名單了。壞消息是——”他攤手:“嫌疑犯有75個,75個啊老大!江城史上嫌疑犯數目之最啊!”

白錦曦一下子愣住了,抓起資料:“怎麽會這樣?”

周小篆一臉悲催:“老大,我們太倒黴了!距離案發地點五公裏多的位置,居然有一家藍星機械廠。這個工廠的工人有好幾百号,那家夥,全都符合你的畫像:25-30歲,強壯男性,高中學曆、三班倒工作時間靈活。以前那個廠子的效益很好,這幾年不行了,所以還真有很多人被女朋友甩過……老大,這回真是瞎貓撞上死耗子,查不清了!”

白錦曦聽得目瞪口呆。

下意識就轉頭看向韓沉。

他靠在椅背裏,目光幽淡,姿态沉靜。

顯然已經早料到了這個結果。

他竟然對這些情況都已了如指掌。

周小篆還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白錦曦卻隻想用頭去撞桌子。

巴掌大塊地方,居然被她遇到七八十名單身強壯被抛棄男青年,這事兒也太極品太考驗人品了吧?

而且,她還把自己的尊嚴給賭上了!

白錦曦:“咳……小篆,你先出去。”

“哦。”

等小篆出去了,室内重新恢複甯靜。

白錦曦一時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但是插科打诨耍賴不認帳,那是必須的啊。正斟酌着語言,就見韓沉盯着她,修長白皙的手搭在桌面上,輕輕地、一下下地敲着,眸光一如既往幽沉如水。

白錦曦被他盯得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這個……”

“低頭、閉嘴。”他漫不經心地打斷了她,“我讓你說話再說話。”

白錦曦:“……!”

他卻已兀自低頭,端起咖啡,繼續看眼前的報紙去了。

白錦曦低下頭,憤怒地翻看眼前的嫌疑人資料。

神經病啊!

室内陷入了長時間的寂靜。

白錦曦雖然有些不甘和憋屈,但心裏最挂念的到底是案情,拿着嫌疑人資料,很快就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突然聽到一聲門響。

擡頭望去,卻見韓沉的位置已經空了,辦公室的門輕輕掩上,他出去了。

——

門外就是刑警隊的大辦公室,韓沉神色淡漠地穿過。有刑警主動跟這位大名鼎鼎的神探打招呼,而他隻是神色極淡地點頭,整個人高挑俊朗、帥氣醒目,卻讓人感覺難以靠近。

刑警隊門口,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此刻沒什麽人。韓沉靠在牆上,偏頭點了支煙,望着遠方,眼眸微阖,目光冷淡地抽了起來。

樓梯上腳步聲響起,沉穩而均勻,有人拾階而上。

“徐法醫。”“徐法醫,又來給小白送飯啊。”有路過的人,熱情地跟來人打招呼。

“你好。”“上午好。”那人的聲音清澈溫和,令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韓沉撣了撣煙灰,擡眸望去。

徐司白也剛好走上樓梯口,手裏拎着疊飯盒,清俊白皙的臉上還噙着淡淡的笑。他一擡頭,目光就與韓沉對上了。

徐司白靜了一瞬。

然後緩緩移開目光,目不斜視從韓沉身邊走過,就跟沒看到這人一樣。

韓沉看着他走過,靜默片刻,忽的淡淡一笑。望着雲霧飄渺的遠方,繼續抽煙。

——

“吱呀”一聲門響。

白錦曦頭也不擡:“我可以擡頭了嗎?我可以說話了嗎?給個明确指令啊老大,不然我惶恐啊。”

來人沉默了一瞬,開口:“錦曦。”

清潤如水的嗓音。

白錦曦擡頭,倒是笑了:“是你呀。”

徐司白不緊不慢走到她跟前,将保溫盒放在桌上,一邊打開,一邊問:“你以爲是誰?”

白錦曦朝門口努努嘴:“外頭那個陰人。”

徐司白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逝,将飯菜推到她面前,坐了下來,溫和道:“快吃吧。”

“嗳。”她也不跟他客氣了,拿起筷子,風卷殘雲般開始掃蕩每個盒子裏的美食。她埋着頭,徐司白則靠在皮椅裏,眉目平和,手放在靠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敲着。

隻是白錦曦心裏挂念着案子,吃了一會兒,忍不住又拿起手邊的資料,咬着筷子開始端詳。徐司白注視着她的臉,又掃一眼那資料,輕聲問:“案子不順利?”

白錦曦擡頭看着他。

在好哥們兒徐司白面前,她是不會打腫臉充胖子的。點點頭,一臉愁容地答:“我還沒遇到過這種難度的案子。”

這是大實話。

雖說她是官湖派出所的草根神探,在江城也小有名氣。但說到底,一個派出所,遇到的案子能有多複雜啊?她是破獲過殺人案,但兇手其實就是附近村落的農民,作案之後緊張得每天閉門不出,她到村子裏轉了一圈,就根據死者的愛恨情仇關系,鎖定了嫌疑犯。稍一審訊,對方就情緒崩潰招認了;她也破獲過強奸案,可是那個年輕人連套套都不知道戴,到處留下DNA,不破案才怪。

“但是這個案子不一樣。”她說,“兇手計劃周密、冷酷冷靜。沒留下任何線索。而且……”她歎了口氣:“附近剛好有個工廠,符合犯罪畫像的嫌疑犯太多了。”

她繼續趴在桌面上,蔫了。徐司白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片刻,忽的笑了。

“你笑什麽?”她瞪他一眼。

他眼中笑意緩逝,目光清亮地望着她。

“白錦曦。”他說,“這世上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以前是,以後也是。”

白錦曦眨了眨眼,原本軟得跟攤泥似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盯着他:“你爲什麽對我這麽有信心?”

徐司白站了起來,不急不緩地開始收拾飯盒,清俊的臉上一派平靜。

“因爲你是白錦曦。是我唯一的……”他擡頭看着她,“好兄弟。”

白錦曦原地愣了幾秒鍾。

内心卻仿佛有一種滾燙的情緒,被他雲淡風輕的話語點燃了。

沉默了片刻,她卻隻是點了點頭,說:“嗯!别的不多說了。等案子破了,我請你吃大餐。”

徐司白眼中浮現清淺的笑意:“好。”

到底是連日查案太過疲憊,吃飽喝足後,白錦曦剛坐了一會兒,就覺得濃濃倦意襲上心頭。她眯着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徐司白,他正拿起她桌上的一本書在看。

正值中午,外頭烈日炎炎,能曬得人脫一層皮。他這麽明月清風般的一個人,要是真頂着烈日離開,誰也不忍心。

“我睡會兒。你也休息下。”她說,“晚點再回去。”

“嗯。”

午後微風習習,窗外樹葉盡染片片金黃。白錦曦往桌子上一趴,頭枕在胳膊裏,沒一會兒,就徹底睡沉了。

室内一片寂靜。

徐司白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書,擡頭。

陽光從小窗射進來,正好照在白錦曦的書桌上。黑漆桌面上一條金黃的亮帶,襯得她的臉越發白皙柔軟。她的睡姿并不好,大大咧咧趴着,像個男孩子。隻是比起平時的得意和嚣張,此刻的睡顔則顯得靜好許多。略卷的長發鋪撒在桌面,瓜子臉上,兩道彎彎的長眉仿佛墨筆勾勒。顴骨上還有少許嬰兒肥,看起來恬靜又可愛。

徐司白注視了一會兒,放下書,起身走向她。

兩人相隔原本就不遠,他走到桌邊,目光依舊停在她臉上。陽光曬在兩個人的身上,溫暖又晃眼。徐司白微垂眼眸,一隻手撐在了桌面上。

又過了一會兒,他俯低身子,閉上眼,唇緩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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