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還有置身事外、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勳戚們打起賭——“來賭個東道,猜猜次輔今天是當頭炮,還是像上次那樣一直沉住到最後才爆發?我猜還是最後”,“好,誰輸了便今晚在坊司胡同請酒席”!
可是讓衆人很沒想到的是,劉棉花居然安安靜靜毫無異常,一直到散朝也沒有任何舉動,完全沒有上次咆哮朝堂君前失儀的氣場。兩個打賭的勳戚面面相觑,這算誰赢了?
本來天子今天也想了不少詞,以應付劉次輔繼續追着要說法,結果完全沒派上用場。于是天子連忙散朝回宮了,免得又被劉棉花纏住。
朝臣散去時,若隐若現的圍繞劉棉花形成了一個寬松的圈子,都想探究次輔老大人的所思所想。有人憋不住問道:“劉公今日爲何如此沉默寡言?”
劉棉花長歎一聲,蕭索的說:“方應物已經打算出家了!”
什麽?周圍的人險些認爲自己聽錯了,不得不說,方應物又把朝臣們震驚了一次。不過衆人看到别人也是同樣表情,便确定自己沒有聽錯。
但方應物怎麽可能出家?無論和尚還是道士,出家就是出世,而從方應物的行爲做派來看。他向來是非常積極入世的哪一種人,與出家扯根本不上半點關系!
方應物雖然官爵不高,但現在的分量可不輕,甚至具備風向标的作用。這都是一件件一樁樁事情積累起來的名聲,以及羅織人脈帶來的地位。
再說能惹得當朝首輔不惜代價全力出手對付的人,誰還能隻把他當成普通中低階官僚看待?所以方應物打算出家不僅僅是他個人的選擇,某種程度上也是政治象征。怎能不引來震驚?
另一個閣臣彭華得到萬安眼色後,便出面問道:“爲何要出家?”這也是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彭閣老問出來也算人心所向。
劉棉花答道:“方應物聽說上次朝會,諸君子沒有一個出來爲他說話的,便心死如灰了!”
彭華愣了愣,又道:“這也太牽強了......”
其實彭華還有句潛台詞沒有明說——從方應物在朝堂這幾年的表現來看,即便不說心性堅韌,心理承受力肯定是非常強的。怎麽可能被這樣打擊到?若是這點小事就能讓方應物心灰意懶的出家,那他早就把廟門門檻踏破了!
再說别人遇到這種不清不楚的事情,暫且選擇明哲保身再正常不過了,連這都看不破,還混什麽廟堂?
劉棉花掃視周圍人幾眼,發現都在聚精會神等着他繼續回答,這才再次回答道:“本來方應物是沒有出家打算的。但是他後來又聽說,雖然諸君子沒有出面,但卻有李通政站出來力挺他,便憤慨的說,世道如此,雖不能效仿許由洗耳,那就出家罷!”
劉棉花說得語焉不詳,尤其沒有把前後邏輯關系講清楚,說得十分隐晦。但周圍這些人可都是混迹廟堂的人物,哪一個需要别人解釋才能聽懂其中意思?
回想一下事情經過。先是劉棉花“絕望”之下。請求徐溥徐學士爲代表的清流出面爲方應物說話,不過徐學士婉拒了。
這沒什麽,然後就是佞幸奸邪、混進文官隊伍的敗類李孜省站出來了,很是慷慨的爲挽救方應物進谏。讓大家相當的驚愕。
當時還沒覺得什麽,可是現在把徐學士好李孜省兩邊再一對比。這其中意味就不言而喻了。方應物說“世道如此”,顯然是指桑罵槐啊!
這批所謂的清流正人遇到事情,顧惜自身也好,門戶之見也好,反正不肯出來主持公道,然後李孜省之流卻表現的正義慷慨。這就是方應物所說的“世道如此”,豈不暗示徐學士這夥清流接班黨連公認的奸邪小人都不如!
後面還有一個“雖不能效仿許由洗耳”,這又是什麽意思?許由洗耳典故耳熟能詳,關鍵在于方應物想借此表達什麽?
很顯然,方應物想表達的是恥辱感!是對這個世道感到恥辱!是對這個黑白颠倒的世道感到恥辱!這個社會怎麽了?所以方應物絕望的想出家。那麽重點又來了,是誰讓方應物感到恥辱?
不言而喻,此時許多人偷偷地瞥向距離不遠的徐學士。可憐見的,竟是毫無防備之下被黑了一把。
用二十一世紀時髦話說,徐學士這心裏簡直如同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真是躺着也中箭!這次萬安與方應物互相撕咬,他充其量不過是個看熱鬧的,連太平拳都不曾打,不料突然就被方應物打了一悶棍!
當時徐學士還覺得,如果真是方應物找李孜省爲自己說話,那堪稱病急亂投醫,很容易就被李孜省的名聲連累了。
現在他才明白了,這不是病急亂投醫,這是故意來惡心自己的。李孜省有“作爲”,襯托出來的就是自己不作爲!
敢情劉棉花大吵大鬧做戲,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自己就充當了沛公角色!可笑當時自己還認爲,隻要不接招就可以避開陷阱,誰知道後面才是最大的陷阱!
圍觀衆人竊竊私語,有人對前輩問道:“徐學士也是朝中老人了,怎麽如此随便的就上了當?這個圈套看起來如此簡單,怎麽會看不透?”
被問到的老前輩喟然道:“這并不是由徐學士的性格或者智慧決定的,而是由他的位置決定的,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
徐學士他們這些人号稱内閣接班黨,當然要求的是穩,穩穩當當等待接班,不願意冒任何險。所以無論換做誰,隻要處在徐學士的位置上,當時肯定都要采取最保守的辦法。
也就是說,他們隻要還有幾分政治理性,就不可能爲了方應物冒險公然同時與天子、萬貴妃、首輔叫闆,方應物瞄準并偷襲的,就是這個心理死結。至于方應物爲什麽突然襲擊,需要理由麽?”(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