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穆文才作爲文選司郎中,直接卡在官員铨選的關口上,按照傳統和影響力乃吏部第二要害職務,實際權力甚至超過務虛的侍郎,可謂是分量十足,不可能胡亂找靠山的。
要投靠就投靠最大的那個,投靠最需要他的那個,這樣才能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投靠尹旻有什麽勁頭?尹旻本身就是坐堂吏部尚書了,很需要一個權力重合的文選司郎中來投靠麽?
想至此處,穆文才暫時忘了自己這極其不利的處境,心裏不由得暗暗對方應物嘲諷起來。
任你方應物精明一世,總還有犯糊塗的時候,你以爲吏部官員就一定要投靠頂頭上司麽?既然摸錯了廟門,以後死的時候就不要怪别人暗算你了!
穆文才漸漸從懵頭懵腦的狀态中清醒過來,恨恨的盯了方應物幾眼。不過此時方應物并沒有動作言語,宛如老僧入定,與方才意氣激昂的模樣判若兩人。
卻不料方應物的好兄弟項成賢靠了過來,端起禦史架子,公事公辦的诘責道:“本官監察禦史項成賢,在此要問穆大人,方拾遺所言是否屬實?将方學士遠谪雲南實乃委屈忠良的不公之事,是否由尹尚書指使你而爲?”
一群白癡這都看不出來?什麽尹天官指使,當然是憑空捏造了......穆文才故作不屑的冷哼,張口就要回答。
不過穆文才的話才到嘴邊時。他突然聽到方應物擡了擡眼皮,自言自語道:“話出口前須三思,一句說錯萬劫不複。”
穆文才疑惑萬分,不過能坐在文選司主官位置的人肯定不傻。今天顯得蠢隻是因爲遇上方應物而已。所以穆大人很快又意識到了什麽,便合上了嘴,發起呆來,這個問題仿佛很有深度......
話說吏部天官尹旻與大學士劉珝是同鄉盟友。而劉珝與萬安大多時候都是矛盾很深的,劉珝私下或者公開罵萬安也不是一次兩次。
雖然今年以來,劉珝與萬安在太子問題上站了同一立場,但很大程度上也隻是爲了共同利益臨時妥協,并不意味着徹底化敵爲友了。
這種情況下,與劉珝互爲犄角的吏部尚書尹旻自然不是首輔萬安的菜,多年來萬首輔始終想換掉尹旻。
但是,同爲大學士的劉珝從中掣肘。又加上尹旻這吏部尚書本身也很有實力,故而萬安貴爲首輔卻始終奈何不得尹旻,或者說奈何不了劉珝加尹旻的政治同盟,不能完全掌控吏部。
可吏部衙門實在要害,萬首輔又不能不上心,這時候文選司郎中穆文才自然就是萬首輔非常需要的人才了,在萬首輔眼裏的重要性遠超一般人。
而遵照“最大”和“最需要”的原則。在穆文才眼裏,最值得投靠的人便是首輔萬安了,兩個巴掌一拍就響,對此萬首輔當然也極其歡迎。有了穆文才之後,萬首輔便在吏部紮下了很深的釘子。
隻不過此事很低調,外人并不清楚,惟有吏部尚書尹旻從内部一些迹象上略略有些覺察,但還沒有太多反應。何況尹天官目前志向在于入閣,暫且懶得和穆文才較真。
首輔萬安罷免不了有大學士劉珝撐腰的天官尹旻,但天官尹旻也罷免不了有首輔力挺的文選司郎中穆文才......于是在吏部小範圍内形成了詭異的政治平衡。
至于當日穆文才對方清之的惡劣對待。肯定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也不是閑得無聊欺負人,原因主要有兩條:
一是穆文才奉首輔萬安指示,要對東宮太子一派的官員進行打壓,方清之作爲标志性人物自然正當其沖。隻是沒想到。方應物竟然是如此的難纏,讓事态發展完全失控。
二是穆文才下決心投靠萬首輔之後。再面對已經沒落的方家,特别是因爲座師而交結的方應物,要下意識的表現出刻意冷淡和疏遠,象征着自己與過去決裂,以此讨好萬首輔。
因而穆大人知道,關于項成賢所問的問題,事實正确的答案當然隻有一個,那就是否認與尹尚書有關,不承認是尹尚書指使自己。但是之後呢?
事實正确和政治正确完全是兩回事......
假如他否認與尹尚書有關,那麽接下來隻有兩種後果了:一是責任全由自己承擔,否認有人指使自己。那麽自己将面對禦史的瘋狂彈劾,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瀾,自己的位置将搖搖欲墜,萬首輔都不見得能保住自己。
二是被人挖出來自己與萬首輔的關系(這種事瞞不住的),然後被認爲是萬首輔指使自己迫害忠良。最後将萬首輔拖下水,而且以萬首輔的性子必然要遷怒于自己辦事不利,惹禍上門。
穆文才隻要不是失心瘋,就知道上面這兩種後果都不是自己能承擔得起的。如果不想出現這兩種後果,那麽唯一的辦法就是,順着方應物的話,承認自己是受了吏部尚書尹旻指使。
這并不是正确的事實,但卻是正确的政治。對穆文才而言,攀誣了尹旻,等于是讓尹旻替萬首輔背了黑鍋,可以讓萬首輔徹底置身事外,從而全心全力的爲自己撐腰。
其次,對萬首輔而言,很樂見政敵尹旻被咬住,趁勢打擊尹旻不在話下,而且說不定還能就此罷免尹旻,将吏部占爲己有。
于己有利,有人有利,究竟哪個答案是真正的正确,還用多想麽?至于證據,有受害人方家指控,有執行人穆文才親口承認,何況大明允許科道官風聞言事,這還不夠麽?
不知發呆了多久,穆文才閉目長歎一聲,開口道:“方應物所言不錯,确實是吏部尹尚書指使本官。”
更多餘的話不用說了,官場中人都明白。大學士劉珝與方家是死仇,而劉珝的同黨尹旻迫害方清之的動機還用解釋麽?
人群登時肅靜無聲,人人都驚愕萬分,沒想到穆文才竟然真的直接承認受尹旻指使了!難道是突然良心發現?
今天禦史們來這裏圍觀,隻是想看兩個著名官員打架的結果,萬萬沒料到竟然搞出一條這麽大的魚,那可是大學士之下第一人的吏部天官!
某些人腦中不由得想起一句官場笑談:涉及方家無小事......但這真的隻是笑談嗎?(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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