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庭院中不免有些迷茫,他叫下人去召喚方應物,仿佛這時候也隻有向來不省心的兒子能給他吃定心丸了。
不過片刻後卻得到了回報道:“小老爺一大早就出了門,聽說是去劉府拜訪了。”
自家兒子去了次輔劉吉那裏?方清之問訊不免有些吃味。難道是自己這個當爹的馬上要落魄到被發配外地,兒子需要另尋山頭的緣故麽?
卻說劉次輔本就年老覺少,昨夜更是徹底失眠,今日早晨心情也很郁結,任是誰遇到他這種情況,還能不郁結的很少很少。
要說次輔大人半點好處沒得到,那也不對,但是與期望值相比,實在是差的太多。
如果好處根本沒出現也就罷了,那也就沒什麽念想,但偏偏好處出現了,卻又落到貌似不相幹的人身上,豈能不令人郁悶?
劉棉花不由得記起女婿先前勸過一句:“老大人須得保持平常心,不可過于沉浸,以免意外發生時心裏猝不及防。”道理是這樣說,但人非聖賢,誰能全遵照道理?
煩悶難以派遣,次輔老大人在書房胡亂翻書。忽而聽到女婿方應物來拜訪,便放進來見面。
落座上茶後,方應物明知故問的問候道:“老泰山今日神色倦怠,所爲何故?”
劉棉花神情低沉的說:“老夫一場辛苦,最終全成笑柄,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幾乎什麽也沒有得到。更何況伏阙進谏已經觸怒了天子,大概将多年累積下來的情分消耗一空,而且還是白白消耗浪費。”
方應物稍加思索,便勸道:“老泰山多慮了。這怎麽會是笑柄?老泰山登高一呼,領諸君伏阙诤谏,足爲朝堂表率,可謂是舍汝其誰!如果這都是笑柄。那唯唯諾諾、不敢進一言、發一聲的人算什麽?”
劉棉花沒心思聽方應物逢迎拍馬,擺擺手道:“别裝糊塗了,在有心人眼裏,笑柄就是笑柄。”所謂有心人,自然指的是那些能看透真正目的明白人。
方應物繼續勸道:“老泰山又不是爲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活着,天下億萬人便有億萬張口,難道老泰山盡能一一折服之?
再說自以爲明白的有心人從來就是少數,在這個世道,無心無腦的人終究才是多數!”
這話有點複雜,劉棉花反複想了幾遍才理解。初始覺得很荒謬。剛想張口駁斥幾句,但卻又覺得不乏道理。
最後劉棉花隻得含糊道:“你倒是挺會說話開解人。”而方應物笑道:“再說老泰山總覺得自己所獲甚少,并爲此抑郁,那也不對。”
劉棉花又問道:“此話怎講?”方應物卻反問道:“小婿不知老泰山爲何突然起意,要聚集朝臣去诤谏?”
劉棉花其實很不願意回憶這次“失敗”事件的來龍去脈。但知道方應物不會無的放矢,耐着性子答道:“因爲老夫知道天子禦文華殿,便想着這是難得機會,此時伏阙诤谏效果最大。
否則真不知道天子下次何年何月才能再次從内宮出來了,那時對躲在深宮不出的天子诤谏,又能有什麽影響?”
方應物猛然拍案道:“這就是了!如今文華殿大多時間用爲太子學習之所,天子禦文華殿顯然是善者不來、沒有好心。有意尋太子的不是!
而老泰山你抓住機會,率領群臣堵在左順門,逼使天子進退不得,險些難以回宮,最後還是用了調虎離山之計才得以脫身......”
“縱然如此,那又怎樣?”劉棉花意興闌珊。
方應物詭異的笑了笑。然後再次發問道:“老泰山想一想,天子有了這次教訓,還會輕易出内宮,并再去文華殿麽?”
劉棉花若有所思的答道:“應該要謹慎了罷?大概不會再去文華殿了。”
方應物道:“老泰山還沒有明白麽?天子如果是這樣心思,對于東宮而言。那可是确确實實的減輕了極大壓力!這難道不是大功一件麽?
東宮太子隻要不被廢,畢竟是國之儲君,天子之下第二人,隻要不直接面對天子壓力,别人誰又能直接對他施壓?
所以老泰山率群臣伏阙诤谏,表面上看來無果而終,其實還是爲東宮立了大功,爲東宮争取了喘息之機,老泰山有什麽可遺憾的?”
劉棉花不禁爲方應物的話動容,心情第一次有變好的趨勢。若非女婿提醒,自己險些錯過自己的功勞,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不過劉棉花還是說:“連老夫自己都險些沒想到,就怕别人也想不到、不知道!”
方應物的回答也很幹脆,“那就想法子讓該知道的人心裏都明白起來!”
翁婿兩人相視而笑,劉棉花感慨萬分道:“老夫實在沒想到,賢婿你竟會這麽早的便過府來寬慰老夫,這份心意實在叫老夫感念不已。”
方應物有點莫名其妙,老泰山怎麽忽然如此肉麻,不,溫情起來,簡直不像是過往的風格。難道是因爲昨天他故意排斥了自己一次,所以感到内疚了麽?可是如此容易就能内疚,那還是“棉花”大學士麽?
不明真相時,對答隻能盡可能的模糊,方應物很廢話的答道:“老泰山何出此言,折殺小婿了。”
劉棉花撫須道:“令尊昨日踏雲登天,台閣指日可待,日後你方家隻怕蓋過老夫一頭了,如此你還能殷勤來探望,此心難能可貴。”
聽這意思,方應物總算明白了,敢情老泰山還不知道自家父親即将貶斥出京的消息。不過細想也正常,昨日聖旨是晚上在宮裏下達的,并沒有傳出宮,而到今日清早還沒來得及傳開。
所以産生了一點誤會——劉棉花眼裏的自己,是親爹即将飛黃騰達、對劉府需求降到最低、還能殷勤來劉府看望、誠懇厚道的方應物;而不是親爹即将滾蛋出京、以後除了劉府别無太大依靠、必須要來加固大腿的方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