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知道方應物是劉棉花的女婿,大約也是在場人中唯一算得上近親的了,所以也主動讓出了空子。
方應物湊到老泰山身前,順手也扶住貌似已經不省人事的老泰山。他實在看不出來是真昏迷還是假昏迷,但他知道這個時候昏過去應該是老泰山最正确的選項了,沒有之一。
然後方應物左顧右看找到項成賢,并招呼道:“項兄出把力氣!與我将老泰山扶到東朝房去!”
午門外建有朝房,專爲大臣等候早朝而設,此時急切之間先把昏迷過去的劉棉花扶到東朝房去倒也妥當。之後又有人喊了在宮阙廊下當值的太醫過來,七手八腳的将劉棉花弄醒了。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劉棉花睜開眼後,先看到的是方應物,下意識的冒出這麽一句話來。
唔......方應物裝作沒聽見,扭頭又對項成賢拜托道:“我要在此守候父親,不能離開午門,煩請項兄代我将劉閣老送回府去。”
項成賢點點頭答應道:“方賢弟盡可放心,閣老這邊由我照管。”
次輔老大人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了方應物胳膊,聲嘶力竭的喝道:“诤谏尚未成功,吾輩仍需努力!豈能棄正義不顧,望風而逃打道回府?”
其後劉棉花便掙紮着要站起來,對方應物吩咐道:“再扶老夫前往奉天門!”
方應物微微有些迷惑,他竟然看不出來,老泰山這話究竟是真心還是虛詞;也不知道,老泰山究竟是想置于死地背水一戰,還是虛晃一槍借機下台?
放在從前。方應物輕易就能看透,但今天總覺得丢了默契,所以沒把握了,遲遲猶豫片刻。
劉棉花激動的連連咳嗽。這叫方應物醒悟過來,暗罵自己一聲。自己猶豫什麽?無論老泰山怎麽想,自己都要做出某種态度。
他連忙用力死死抓住老泰山,瞬間情緒上臉聲色并茂的勸道:“國本乃千秋之事,閣老不可鬥一時之氣!
所以來日方長,放眼也須長遠!若不保留有用之身,何以謀将來之局?如今朝中奸佞遍布,閣老若有三長兩短,國事還可以托付與誰?閣老三思!”
項成賢也跟着叫道:“閣老三思!”其餘朝臣聞言也紛紛喊道:“閣老三思!”
劉棉花眼角瞥了瞥高喊“閣老三思”的人群,他終于确定。衆人已經沒了心氣了,很難再有精神繼續集體伏阙诤谏,不然也不會一起喊“閣老三思”。
今天的一切努力,真要結束了啊......次輔老大人心有戚戚,長歎一聲。猶有不甘的振臂呼道:“奸佞不除,國本不甯!”此後氣沖天靈蓋,再次昏迷過去。
方應物這次很淡定的将劉棉花交與項成賢,由項成賢送回劉府。人群見領頭閣老都“半死不活”了,也就三三兩兩散去。
轟轟烈烈的伏阙诤谏就這般結束,參加進谏的人也不算沒收益,面臨着秋後算賬的同時收獲了名聲。
能參近年來最大規模的正義抗争。也算是一種标新立異的榮耀。隻是與被廷杖的那一位比起來......還是不要多想了。
所有熱鬧如同繁華落盡,宮門前恢複了日常的冷寂,隻留下了一言不發的錦衣衛官校和方家父子。
而方應物由賢婿重新化身爲孝子,繼續守候在方清之身邊。由父親大人還在趴着,方應物便隻能繼續跪着了。
本來方應物還想請太醫順便來看幾眼,但被方清之拒絕了。方應物無奈。隻得從了父親。
同時他心裏不由得再次慶幸生對了時代。如果在正德朝以後,廷杖那可是綁的嚴嚴實實,隻露着身子後面狠打,而且動辄百八十杖,直接打死人不稀奇。而父親大人今日隻打了三十下還墊着厚氈的狀況與後世比較起來。真是小兒科了。
矛盾都是互相作用的,莫非因爲君臣沖突越來越激烈,同時大臣賣直頂撞的情況也越來越嚴重,導緻君王相應的越來越狠?方應物忍不住胡思亂想的研究起這個課題。
方家父子在午門等了不知道多久,隻見日落西山,宮門即将落鎖,仍然沒有聖旨傳出來。
方應物不知道父親是什麽感覺,但從父親大人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父親大人的神态一直就沒變過,很從容淡定,偶爾因爲疼痛臉皮抽搐幾下,有點像是上輩子電視劇裏受過拷打的革命烈士。
可是方應物已經痛苦不堪了,跪在地上的膝蓋幾乎失去了知覺,在這麽盡孝兩腿可就廢了。
他便故意向後一倒,擺出個觀音坐蓮的姿勢,又将兩腿抻直了後不停抖動。方清之瞥了一眼兒子,沒有說什麽。
待到兩腿筋脈活動過來,方應物有點不好意思,父親大人還在被按于地上,自己卻在旁邊坐着......
方清之趴到現在也是百無聊賴,見自家兒子的懶散模樣,忍不住諷刺道:“七年前爲父下诏獄時,你在诏獄外整日整日的跪了好幾天,依舊抖擻。今日才不過小半日,怎的就不濟事了?”
方應物臉皮發熱,父親大人這突如其來的毒舌是與誰學的?嘴裏自我解圍道:“方才看到明月初升,忽然偶得絕句,心裏推敲時恍惚了一下沒忍住。”
周圍人都閑極無聊,聞言便豎起了耳朵聽熱鬧,方應物也有意爲父親造勢。七年前一句“風吹枷鎖滿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不知給父親帶來了多大的好處,今天再來一次而已。
如此方應物清了清嗓子吟誦道:“谏杖阙前半死生,直臣折檻亦奇功。鳳閣西頭明月在,清光還照侍臣空。”
方清之仰頭看了看月色,心裏暗念幾遍“鳳閣西頭明月在,清光還照侍臣空”,不再說什麽,重新陷入了沉默。
方應物讀書修養不如乃父,等的有些煩躁,按規矩宮門落鎖之前,所有大臣都要出宮,哪有他們方家父子這般留在午門外的道理?天子究竟在想什麽,遲遲不下聖旨?無論是殺是剮總要給一個說法罷?
方應物轉念一想,莫非是宮裏還正在爲了父親的處分問題而僵持,所以遲遲不出結果?可是宮中又有誰能有資格與天子僵持住?伏阙诤谏的大臣們都已經撤退了,還有誰站出來說話?
不知怎的,方應物心頭冒出一個名字來,那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懷恩是堅定的正統人士,堅定的支持東宮一方,而且也是非常敢言直谏以至于不惜犯龍顔的。
如果懷恩替自家父親說話,一點也不奇怪,而且行走宮中的懷恩也有足夠的威望和分量與天子僵持住。
另外如果真是懷恩爲父親抗争,那反而是好事,可以拉近與懷恩的關系。懷恩太監的未來,無需多言。
又不知道等了多久,方應物饑腸辘辘,一天沒有進食餓到頭昏眼花。所幸時值暖春,夜晚尚不至于太冷。
忽然間午門右掖門開了道小縫,閃出提着燈籠的幾名太監,當先一位對着錦衣衛官軍喝道:“傳旨!放了方清之!”
方應物聞言徹底寬心了,隻放人沒有追加處罰,大概意味着這事到此爲止。如果父親隻挨一頓廷杖,這個買賣還是很劃算,不虧甚至大賺了。
回家去也!方應物神清氣爽,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部抽筋了,轉身就要走人。隻是暗暗發愁宮門會不會爲他們父子打開,不然隻能在宮阙門洞裏在當值官軍監視下熬一個晚上了。
輕輕幾聲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傳來,方應物視線順着聲音望去。原來父親大人還在地上躺着,掙紮着難以起身。
險些......方孝子忙不疊的伸出溫暖的雙手,扶着父親大人坐起來,又殷勤的不停揉捏爲父親活絡筋血。
父慈子孝時,午門掖門又打開了,幾盞燈籠掩映下,太監覃昌出現在方家父子面前。這覃昌身份很重、不可小視。方應物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動作,靜靜看着覃昌。
覃太監淡淡的宣布道:“有聖谕,方清之罷去詞林官職,貶邊遠州縣,十日内铨選離京。”
方家父子大吃一驚,剛才還隻是說放人回家,怎麽轉眼之間又要貶谪?這前後也沒多少功夫,轉變也太快了些。
方應物冒着大不敬的風險開口質疑道:“素聞君無戲言,朝令夕改又是爲何?”
覃昌本來宣完旨意就要走人,但仍好心答道:“先前懷恩公公竭力勸住了陛下,但你剛才吟了首絕句?便立即被耳目傳進宮中,再次觸怒了陛下,便改了主意。
方才一直有人在監視爾等狀況,而小方大人你也太能招搖了。如今懷恩太監也被連累,隻怕要被發配到鳳陽。”
目送覃太監遠去,方應物愕然不已,自己随便吟詩吹捧父親兼造勢而已,賣弄又怎麽了?大明朝素來令人景仰的言論自由在哪裏?不禁憤怒的低聲吼道:“文字獄!”
方清之微不可察的歎息一聲,對方應物道:“用你的怪話來講,這就是坑爹啊。”
方應物下意識的回應道:“彼此彼此......”
一首絕句将父親從京城送到地方,不是坑爹又是什麽?就算不是主要原因,也是誘導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