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還暗中瞧了劉棉花一眼,發現劉棉花不複剛才焦急模樣,于是就知道劉棉花也懂了。如果以劉棉花的水準連這都不懂,那就沒必要繼續了。
而正沉迷于戰而勝之的郭不怒看到方應物舉動,隻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方應物究竟意欲何爲,想來想去也隻當是倒驢不倒架、輸陣不輸人。
左順門裏人影閃動,隻見得有一名華服太監在左右簇擁下匆匆行出。衆人大都認得,此人乃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天子近侍太監覃昌。
覃昌太監在朝堂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天子聖旨常常由他頒布傳達。眼下出現在此,肯定是代表天子來發話的,衆人心知肚明,連忙收聲凝氣,等待覃昌開口。
而覃昌先下意識向下面掃了幾眼,便微微皺眉,隻感到大臣的站位十分詭異。台階中站着一個面生的科道官,台階下還緊緊站着一個很面熟的方應物,再後面又是一個更面熟的劉次輔,然後才是其他人。不過對于覃太監而言,這些詭異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無論這幫人怎站位,在他眼裏都是一個群體,故而隻看着最前方的郭不怒問道:“爾等是爲梁芳而來?”
郭不怒生怕别人搶了風頭,連忙又邁上一步台階,對覃昌答道:“正是!”
覃太監便繼續問道:“聖上有言,梁芳任内監何職,本爲宮中之事,與外朝何幹?莫非爾等還想插手禁中?又是何居心?”
這句詢問,應該就是天子的玉音原話了!
郭不怒自從做官以來,從未有今天這般意氣風發的高光時刻。此時他矗立在這裏。上接聖言,下領群臣,仿佛就是文武百官的代表、天理正義的化身。可笑劉吉、方應物之流費盡心機,全爲自己做了嫁衣裳!
郭禦史清了清嗓子,開口就要答複時,忽然背後有人說:“這些話......劉叔溫可教你怎麽答過嗎?”
聲音并不陌生,一聽就是方應物的,聲音也并不大。差不多隻有周圍幾個人聽得清楚。
郭不怒下意識的想要置之不理,但卻強烈的感覺到其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元素。就在他愣了一下的空當裏,卻聽到方應物擡高了聲調:“吾嘗聞内閣劉叔溫乃是正直之人,天子也要尊稱一聲東劉先生!而郭禦史是他青眼有加的門生,向來師生一體的,今天要聆聽郭禦史的高見了!”
本來聚集在左順門外的朝臣裏,很多人并不清楚郭不怒的背景源源。畢竟誰也不可能将所有大臣都了如指掌,郭不怒先前又并非是方應物這般名聲響亮。
但是聽到方應物當衆議論,便都心知肚明了。原來這郭不怒乃是劉珝的人馬。而劉珝與劉棉花、方應物的嫌隙滿朝皆知,難怪郭不怒要跳出來擋劉棉花的路。
仿佛有一桶雪水傾倒了下來,将郭不怒從頭澆到尾!他突然明白了,方應物絕對故意在這時候說話,将他與老師劉珝綁定!
是的!今天一二百人聚集在這裏,是爲了國本叩阙聲讨梁芳、扶持東宮。但這是自己老師劉珝的政治立場麽?
作爲心腹,郭不怒知道老師劉珝最近與萬安首輔的關系很**,大有化敵爲友的趨勢。而萬安的立場不言而喻。作爲倚靠宮中萬貴妃的死黨,萬首輔還能有什麽選擇?
所以郭不怒能夠判斷,與萬首輔關系**的老師劉珝,也非常有可能傾向于萬首輔這邊!那麽他在這裏沖在最前方,大肆批判梁芳并力挺東宮,豈不有可能與老師劉珝的立場沖突了?
自己沒有自成一派的能力,今後還指望老師提挈,若是今天自己成了逆徒,被認定了背叛。那今後自己還有什麽依靠?
可是現在自己還能退下麽?後面一群人虎視眈眈。自己如果不肯批判梁芳,态度稍有軟化。隻怕立刻就要千夫所指、身敗名裂!
政治立場不同,那麽可以不出頭,大家也可以理解;但上蹿下跳的強自出頭,最後卻又出爾反爾,這種政治品格簡直令人不齒,甚至還是人品卑劣的問題。一個人品卑劣的禦史,還能有何前途可言?
在覃昌的審視下,郭不怒忽然大汗淋漓、啞口無聲,渾然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不說話,但有人繼續說話。方應物冷笑道:“我說過,你那個位置不好站,而我就在這裏看你勇往直前,但願你不要退縮!”
不知怎的,郭不怒突然想起剛才方應物罵他“坐井觀天”,現在終于明白其中意思了。
老師劉珝就是自己的天空,而自己逞一時之快,隻看到了眼前的風光,但卻沒有看到整個天空的格局。
自己現在根本沒有正确的選擇,兩條道路隻有死得快慢差别!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方應物不會再給機會了,便開口嘲諷道:“原本還以爲你是個高明的人,我不願争風便有心相讓,但不料你卻是妄圖投機取巧、欺世盜名之輩!
你明知道自己沒有駕馭形勢能力,還敢出來攪亂視聽、亂搶風頭,真不知你意欲何爲?難道你的本意,是爲了協助梁芳擾亂我等舉事嗎!”
有心相讓......郭不怒茫然的轉過身,不再有方才那種精明機敏的模樣。
難道從一開始,方應物就是故意的?先是一步一步引誘自己激情爆發,把自己架到火上烤,然後又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絕境?可笑一開始自己忍受不住香甜誘餌的勾引,最終做了場美妙的黃粱一夢。
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外人隻看到狂刷聲望的好處,也覺得效仿起來很容易,但又有幾個深思過其中的門道,拿捏得住其中分寸?
可此刻想明白了又能怎樣......站在高高的台階上,郭不怒不知該何去何從。他是奉了老師命令來潛藏搗亂的,但自己沒有控制住趁機上位的野心,眼下失控了又能怎麽辦?
今天敢來冒險叩阙進谏的都是性格比較剛烈敢說的人,登時人群中喧嘩起來,有人破口大罵道:“好個混入吾輩之列的亂臣賊子,也敢竊據其上擾亂視聽,還不滾下來!”
項成賢一馬當先,沖上台階劈手揪住了郭不怒的衣領,就這麽硬生生的将宛如行屍走肉的郭不怒拖了下來。在下了台階後,沒人多看郭不怒一眼,這個人已經死了。
方應物淡定的對劉棉花點點頭:“次輔老大人請繼續。”
劉棉花感到深深的蛋疼,怎麽自己堂堂一個次輔仿佛成了提線木偶,刷聲望果然是隻獨屬于方應物的領域麽?
先前劉棉花也覺得刷聲望是個很簡單的活計,并不覺得有多麽難,看方應物屢屢突破天際難免眼紅一番。但從今天自身遭遇和郭不怒這個例子中,劉棉花深深的體會到,這不像看起來那麽簡單的。
此時劉棉花隻能徹底心服口服了,作爲縱橫一個官場三四十年而始終不倒的老臣,可謂是時代變遷的見證者,自然認識遠比一般人深刻。
先前本朝出過翰林四谏、王恕、以及二弘,都是憑借正直敢言有名望的人,但零零散散不成體系。一直到了方應物身上才算臻于大成,真正開創了新的流派并重新定義了做官方式。
郭不怒可能不是第一個想要效仿的,但也肯定不是最後一個,大明朝從此隻怕要多出一種“聲望流”的官場路線了。
劉棉花敢于斷言,如果千百年後還有人研究史書,隻怕要奉方應物爲大明朝“刷聲望”的開山鼻祖。
自己這女婿真是一個天才,他怎麽就能發現了其中機竅?若自己早得到了這種理論指導,何至于成爲“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