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節奏在劉府已經保持了三四十年,一切都是駕輕就熟,劉次輔本人也是熟到不能在熟,甚至已經到了麻木的地步。但今天劉次輔卻有點心不在焉,神思不屬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而且眉宇之間還隐含憂慮。
服侍的下人們見老爺如此,也不敢多嘴去問。其實也沒必要去問,上個朝有什麽可憂慮的?難道自家老爺還會不要命到憂國憂民的死谏麽?
劉棉花之所以心思不甯,是因爲因爲今天就是預定發動百官,伏阙進谏的日子,能不能達到效果,殊難預料啊。
要掀起這麽大的動作,本來劉次輔想提前串聯一下各方人物,但方應物說提前串聯牽涉人物衆多,很容易引起梁芳的警覺。如果梁太監有了防備,或許還會針對性的搞破壞,那還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事先不要大張旗鼓了。
想想方應物說的也有道理,故而劉次輔也就沒有實際性的組織準備,隻是在朝臣中宣揚一下了“梁芳威脅論”,爲今日之事隐隐造勢而已。 大臣集體進谏,是被視爲忠貞節義,正所謂國家養士、仗節死義,不過國朝初年沒人這麽玩,大概是天子都比較強勢的緣故。君強臣弱時,群臣集體伏阙進谏這種形同逼宮的事情自然幾近于無。
想想就知道。誰敢對太祖、太宗這樣殺人不眨眼的天子玩這套?氣節這樣的事情還是先緩一緩罷!
一直到了本朝成化年間,英宗正宮錢太後沒了時候,天子生母周太後阻撓錢太後與英宗皇帝合葬。
這是極其逾越禮節的事情,于是百官群情憤激,共同聚集在宮門外進谏。最後迫使天子和周太後讓步。以正牌太後禮節安葬了錢太後。
到目前爲止,群臣集體進谏也就這麽一次。若今天能夠成功組織起集體伏阙進谏,大概就是大明朝史書上的第二次,也足以光輝燦爛了。
想到這裏,劉次輔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世人都知道他是“棉花”。今天卻要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另一面!
一路無話,劉次輔随着上朝的人流進了宮,在東朝房歇息片刻。等到開了午門,文武百官列隊進入,劉棉花作爲内閣之臣。自然是在文官隊列的最前方,他遠遠地看到了自家女婿,互相以目示意。 此時隻見次輔大學士劉棉花快步走上金水橋頭。轉身張臂攔住了去路。這行爲是極其矚目的,散朝的人流爲之一滞,朝臣皆不知劉棉花想做什麽。
劉吉站立在橋頭。有幾名親信心有靈犀的上前簇擁着他。然後劉棉花高聲道:“諸君可知,宮中即将有奸邪當道乎?聽聞天子任用梁芳執掌東廠,此輩實乃悖逆兇狠之徒,素來又多對東宮圖謀不軌。若吾輩視若無睹,則社稷危矣!”
群臣聞言面面相觑,這些道理的确不錯。近日來關于梁芳的話題議論過很多,大家也都有一定的共識。天子任命梁芳爲東廠提督。确實是一個危險的信号,不但對正直朝臣不利。而且還将危及東宮。
但無比正确的道理從劉棉花嘴裏說出來,怎麽聽着就如此氣短?常言道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号,如果劉棉花有這份心胸抱負,那還能是“紙糊閣老”麽?
劉棉花慷慨激昂的講了幾句,見衆人沒有什麽反響,隻有自己的親信在身前呼應道:“閣老所言極是,但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棉花便繼續道:“其實近日來議論紛紛,其中弊端諸君想必也都明了,不須我在此多言!但議論卻不能阻止奸邪,必須要有舉動!今日天子在文華殿,我決意進谏,諸君可有與我同往者?”
還是隻有幾名親信故作歡欣鼓舞模樣,鼓掌道:“有閣老登高一呼,吾等願附骥尾!”
其餘朝臣三三兩兩的冷眼旁觀,仍然沒有什麽反響,好似事不關己的模樣。大都在心裏嘀咕,這劉棉花今天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可别被他賣了還幫着他數錢。
其餘幾個内閣大臣站在遠處,一開始還緊張萬分。但看到這種冷清場面,忍不住譏笑幾聲,隻當是看某次輔的猴戲了。
怎麽會這樣!一陣冷風卷着塵土吹過,劉棉花腦門上直冒冷汗,心思漸漸沉到了底。
居然發生了這種事情,朝臣們完全信不過自己啊!自己當了十年紙糊閣老,名聲信譽難道已經喪失殆盡了?以至于根本沒人願意追随自己履行正義?
現在隻有親信三兩隻響應自己,難道真能隻帶着自己的親信去伏阙進谏?那絕對是蠢不可及的!
首先,這種場面傳出去就是個笑話一般,自己堂堂一個次輔,爲了正義發出号召,結果隻有寥寥數人響應,那簡直臉面無光!
其次,隻有自己和親信去傻乎乎的伏阙進谏,那等于是将天子可能産生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了!
一個不好,自己和親信們就是被現場一網打盡的下場,連花名冊都不用翻了!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實力,一下子就要土崩瓦解。
但是如果不去,那也不可以!自己已經站在橋頭當着衆人的面,如果最後退縮了沒有去,那豈不成了當衆自抽耳光?就算自己号稱“棉花”,也沒有臉在朝廷裏混下去了。
況且自己在這裏發出了豪言壯語,事後難道不會被天子知道?即便不去伏阙死谏,那也來不及了。
此情此景,劉棉花的汗水越出越多,眼下這個處境,真的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