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一句話,讓姚謙憂心忡忡起來,突然間仿佛很沒安全感了,便忍不住問道:“他們不會來抓我罷?”
方應物安慰都:“應該不會,現在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情況,抓你就是壞了規矩。開了這個先例,難道汪直就不會抓他們的人報複?這樣下來誰也沒有好處,因而亦沒有這個必要。”
姚謙還是有點不安心,方應物便又道:“其實要讓我來說,抓你真沒有用處,汪直會在意你一個商人是否被抓麽?半點用沒有隻會帶來麻煩的事情,誰會去做?”
聽到這句,姚謙才放了心。不過有幾個疑點,方應物并沒有說清楚。
其一就是剛才所說的,姚謙隻不過是與汪芷有聯系的人物裏最外圍的,找姚謙的麻煩能對汪芷有什麽觸動?隻怕汪芷自己都不會過于在意罷?
其二就是姚謙做這門生意好幾年了,怎麽對方現在才來生事?如果說是故意趁汪芷不在京時候,那汪芷也已經離京多日,爲何直到這兩天才來找上門來?
方應物回到家中,問過門子後得知父親大人已經回來,便又去拜見父親。主要就是爲了禀報半年後的婚事,而現在就該着手開始籌備了。
一開始聽方應物禀報,方清之還有點肉疼。迎娶宰相家千金小姐的花銷,豈能是小數目?在如今風氣下,如果太簡樸,那就相當于是慢待了,必然要大出血的。
不過聽着聽着,方清之就沒什麽感覺了。原因也很簡單,反正他掏不起,一千兩和三千兩有什麽區别?都是令他麻木的數字而已。
所幸方應物道:“兒子我這些年還有些積蓄,今次都要拿出來使用了。隻是西院除了修葺之外,還要大動土木增建屋舍,不能不經過父親同意。”
聽到兒子自掏腰包,方清之悄悄松了一口氣。難怪世間婚姻都要講究門當戶對。不過又疑問道:“你那西院原先本就是一家人的宅邸,屋舍有什麽不夠用的,還需要增建?做人不可過于鋪張了。”
方應物無奈的解釋道:“我也不想費這個力氣,可是聽說在那劉家三小姐身邊。日常就有十一二個婢女侍候起居。如果一起陪嫁了過來,我那邊人口至少增加一倍,不修新屋舍就沒法住人了。”
方清之瞠目結舌,愕然道:“十一二個婢女侍候?這日子怎麽過的?莫非連吃飯都有專人遞入嘴裏?”
方應物也搖搖頭表示不清楚,和父親一起爲此迷茫。父子二人都出身貧寒,發達之後也不算奢侈,對有十一二個婢女侍候的生活實在缺乏概念。
又過了一日,方應物再次被姚謙請到鋪子裏去,仍然像上次那樣那樣,藏身在屏風後面。等到兩個采買太監到來時候。還是姚謙出面接待。
依舊是上次聽到的尖利嗓門喝道:“姚員外!我們這是第三次來貴店了,你可想好沒有?休要以爲我們都是好脾性,可以任由你拖着!”
姚謙苦着臉答道:“兩位公公,敝店當真接不了。不如兩位公公多通融通融,召集幾家鋪子。一起承擔這項皇差。”
卻被尖利嗓門呵斥道:“别人哪有你家做的大?我們也懶得費那精神!”
然後另一個太監開口道:“姚員外你有所不知,此事也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上頭差遣我們來采買貨物,就給了這麽多銀兩,我們如何能通融你?我們也要對上頭有所交待。
不過姚員外的難處我也明白,眼下若你能找個夠分量的人出來攔一攔我們,那我們也算有了理由,回去後也能有個交待。以後再怎麽辦就是上面的事情了。不然,總不能無緣無故的就通融你罷,那誰來通融我們?”
姚謙也看得出來,今天這兩人分明是一個白臉一個紅臉。不過這紅臉的話倒是有意思,居然提出個應付差事的法子。隻要有大人物攔擋他們,他們也就可以回去交待了。
若不是上次經過方應物提醒。姚員外長了心眼,覺得此事有蹊跷,現在說不定回頭就把方應物從屏風裏喊出來了。他的熟人裏,還有誰比方應物更夠分量?
正當姚謙琢磨說辭,準備繼續拖延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一陣響動。轉頭看去,卻見方應物主動從屏風裏閃了出來。兩個太監也齊齊感到意外,沒想到屏風後面還藏着人。
方應物顧不得姚謙如何驚訝,對兩位太監抱拳道:“在下乃姚員外的同鄉,如今寄居在京師讀書......”
然後方應物仔細察言觀色,卻見這兩人毫無反應,方應物便心下了然,這兩人是不認識自己的。轉而方應物突然又道:“在下替姚員外做主,兩位公公這個單子接了!”
姚謙臉色一變,不明白方應物這是何意?兩三萬兩可是巨款,怎能如此随便的就虧空出去?不過攝于方應物的江湖地位,他靜觀其變沒有說話。
兩名太監也驚訝的對視一眼,對此完全出乎意料。又等了等卻見姚員外不說話,似有默認之意。
方應物沒在意别人怎麽想,繼續說:“二位公公不是早說過驗貨取貨麽?今天便可以定下了,不知五千銀子在哪裏,拿将出來讓姚員外入賬。”
兩個太監之一,個頭略高的操着尖利嗓音道:“數額太大,今日便未曾帶來。”
方應物瞪着眼質疑道:“你們說要驗貨取貨,連銀子都不帶,還談什麽誠意?既然五千兩沒有,那定金總該帶了罷?一千兩有沒有?隻要拿出五百兩來,也算是定下了貨物。”
兩名太監沒有答話,方應物仿佛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驚叫道:“你們竟然連五百兩都沒有?到底有沒有誠意做這筆買賣?”
兩名太監起身道:“今日先告辭了!來日再談。”方應物大喝一聲:“慢着!”然後又對姚員外吩咐道:“關門閉店!”
此後方應物又面向兩名太監道:“我看你們鬼鬼祟祟,要做幾千幾萬兩銀子的買賣,來談了三次至少該帶着定金了,但你們卻連五百兩都拿不出來,這行迹十分可疑。”
兩名太監冷笑道:“那你又待如何?”
方應物回應道:“隻有兩種可能,你們不知是什麽市井無賴假冒的公公,或者你們确實是内監,但并未有宮中旨意,卻打着皇家幌子出來敲詐勒索商家!對普通人而言,五百兩也不是小數目,你們沒有這個錢,所以拿不出來。”
兩名太監皺了皺眉頭,轉身就要走。方應物卻對鋪子裏的雜役夥計叫道:“此二人招搖撞騙,被識破現形!聽我的,拿下這兩人!”
雜役夥計們卻要聽東家姚謙的,不過姚謙略有猶豫,方應物狠狠瞪了姚員外一眼。姚謙歎口氣,暗暗想道,罷了罷了,這場大買賣都是方應物送來的,大不了還給方應物。
雜役夥計得到了東家的示意,便上前圍住兩名太監,這兩人憤怒的叫道:“爾等膽敢!”
姚謙對方應物道:“此二人若真是内監,即便抓了他們也棘手。内監都是由宮裏管教的,京城裏哪家官府能審理内監?還不得放掉。”
兩個太監聽到這話,面露幾分得意之色,外面人就算捉住太監犯事,那也确實沒辦法,除非遇到強項令。
方應物瞥了一眼,胸有成竹道:“确實沒有官府審理太監,我們這些外人又不能進宮鳴冤......
所以就送東廠去罷!畢竟東廠也管着刑名法司的事情,又是内監衙門,把這兩人扭送到東廠正合适,然後就在東廠狀告他們招搖撞騙!”
姚謙忍不住呲牙咧嘴,“去東廠告狀?!”
一般平民百姓,特别是有錢的平民百姓,告狀或許去縣衙或許去府衙,找一個大人物攔街告狀也是有的,甚至在京城敲登聞鼓也不是沒有過。但聽說過誰去東廠告狀麽?
東廠這地方,無法無天暗無天日吃人不吐骨頭,不知多少良善被東廠破家,躲着還來不及,又有誰想去那裏告狀?這不是自尋死路麽!
所以姚謙猛然聽到方應物說去東廠,簡直無法想象,實在超出了平常人的認知。不過兩個太監再聽到這幾句,登時面如死灰,遮掩在長袍裏的大腿小腿忍不住顫抖起來。
方應物假裝不明白,“有什麽不合适的?想來想去,也隻有東廠合适了,除了東廠還有什麽地方能讓我們将這兩人扭送過去?”
兩名太監色厲内荏的叫道:“你敢如此,東廠也是你能去的地方?饒不了爾等!”
方應物正氣凜然的駁斥道:“你們敢來招搖撞騙,至少是有詐騙嫌疑,我們就敢扭送你到有司衙門!
聖明天子治下,東廠難道不是大明的衙門?正所謂有理走遍天下,一切公事公辦而已!在下堅信,邪不壓正,正義必勝!”
兩名太監發現,眼前年輕人這看似迂腐的說辭,居然無法反駁......但此人絕對是故意裝傻!在這樣年紀,有這樣皮裏陽秋風範的人,還能是誰?他們腦中齊齊冒出一個人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