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眼前利益足以與長遠利益相比較,哪怕眼前利益隻稍遜于長遠利益時候,有幾個人還能把持得住原則?誰還有耐心等候将來?
方應物目前就面臨着這種選擇,他的十年計劃與懷恩太監抛出來的誘惑相比較,方家在哪種情況下受益更大還真不好說。
或者說,選擇好做,無論怎麽選,反正方家都不吃虧。但真正讓方應物所顧忌的是,他一直信奉天上不會掉餡餅,懷恩太監如此建議的動機在哪裏?
看不清這個動機之前,方應物不敢随便答應什麽。其實方應物本性上還是一個謹慎的人,而過往的大膽冒險隻是充分把握天時地利人和之後的表象。
方應物擡頭看了看懷恩,又看了看内閣四巨頭。然後他突然笑了笑,很風輕雲淡的對懷恩答道:“朝廷大事,皆有諸公做主,下官盡力顧全大局聽從朝廷安排就是。”
方應物這算是踢皮球了,一方面他看不出深淺便把主動權拱手相讓,先看看别人的表現,再根據别人的表現進行分析;另一方面,也能顯得自己淡泊名利,避免了産生面對名利急不可待的不良形象。
懷恩便又對内閣四巨頭問道:“諸位先生以爲如何?”
萬安今天擺明了要與懷恩唱反調,在弄不清懷恩真實意圖之前,凡是懷恩所贊同的,他就要反對,這對他而言應該是最可能正确的反應。
所以萬首輔開口道:“若爲今日之事升賞方應物,極爲不妥當。太子失德終歸是醜事。難道要告訴天下人,在朝廷裏可以靠着太子失德來加官進爵?這與兩國交戰之時,趁機發國難财有何區别?”
一直沒有說話的内閣第四把手彭華也贊同道:“言之有理。”
他靠着萬首輔援引入閣的,今日至此如果還不發聲支持。隻怕要被萬首輔所銜恨了。萬安可不是心胸大度的人。
次輔劉棉花這時候笑了幾聲,“我倒是有點不敢苟同。方應物勘破東宮奸邪。阻止太子玩物喪志,如果大張旗鼓表彰誠然不妥當。
但若讓方應物入東宮侍班,豈不顯得恰到好處?既撫慰有功之人,又不至過于張揚。更是人盡其才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更别說是劉棉花這樣對方應物非常熟悉的旁觀者。
在劉棉花看來,方應物這樣堅決果斷又能言善辯的人,如果心有不甘早就有一萬種說辭扔出來了。可是方應物竟然表現出了猶豫不決,并把主動權拱手相讓,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方應物真實本心已經動了,已經有意接受懷恩的安排了。隻是他之前剛拒絕過懷恩,一時間面子上轉不過來而已。如果此時太痛快的接受了,就好像顯得他貪圖榮華富貴似的。
看到老泰山堅決明确的表态,方應物微微訝異。劉棉花是方應物的旁觀者。方應物又何嘗不是劉棉花的旁觀者?
在方應物的認知裏,老泰山不會貿然表态才是,然而事實卻是相反,完全支持自己加入東宮班底。方應物想了想,斷定老泰山肯定看出了什麽,所以才敢開口。
雖然不知道老泰山到底看出了什麽,但方應物相信老泰山的洞察力和判斷力。
這時候隻剩劉珝沒有就此表态了,如果說萬安今天是遇懷恩必反,那麽劉珝就是一貫的逢方應物必反了。他很不出衆人所料的說:“東宮國本事關重大,從未有過父去子繼的成例,怎可如此兒戲?”
四個閣臣,三個反對,但懷恩太監仿佛并不以爲意。來回掃視了幾眼說:“今日之事說明,宮中奸邪層出不窮,幾乎陷太子于險境,諸君以爲然否?”
對這點衆人皆不能否認,隻能點頭稱是。今天的事情明擺在衆人面前,還敢說太子在宮中穩如泰山,那就真是睜眼說瞎話了。
懷恩見沒人否認,繼續道:“故而仁壽宮聖母太後深爲憂慮,正所謂國亂思賢臣,東宮國本豈可不穩?須得補充有力大臣侍班,如此方可鞏固國本,太後便屬意方應物!”
話說到這裏,懷恩太監再次停住,給了時間讓衆人去想。而殿裏其他人齊齊陷入了深思中,反複咀嚼懷恩太監這幾句話裏的意思,一時間鴉雀無聲。
衆人都知道,關鍵一句話是爲了鞏固國本需要有力大臣,然後就非方應物莫屬?這其中的邏輯關系在哪裏?
殿裏這批人畢竟是天下最聰明的一批人,短短片刻後,就有人漸漸的猜透了迷霧的一絲真相。
其中的緣由,其實想明白了就沒什麽稀奇的。不過隻能是心知肚明,但不得宣之于口。
宮裏形勢極其複雜,太子肯定要面臨各種明槍暗箭,稍有不慎就要中招,今日這樣的情況隻怕還會再上演。但太子身邊的這些侍班大臣們方正有餘,應變不足,隻怕應付不了波詭雲谲的形勢。
所以東宮需要補充一個機敏精明、戰鬥力強、善于應付陰謀詭計的人在太子身邊輔佐保護。當然,政治上必須要徹底可靠。
而方應物,就是這樣一個非常合适的人選。這些道理,是不可能公然說出來的,隻能靠大家自行領悟和腦補。
想至此處,衆人無論敵友皆不得不承認,方應物太合适了。真要抛開一切成見,說是衆望所歸也不爲過,這個條件簡直就是爲方應物量身定做的!
方應物本人已經風中淩亂,目瞪口呆的站在班位末尾,他猜了半天原因,也沒猜到是這個緣故!
敢情強推自己入東宮,不是因爲自己功業彪炳,不是因爲自己聲望爆表,不是因爲自己人品俱佳,不是因爲自己學問出色!
全然隻因爲自己能戰善鬥,所以面臨複雜局勢的東宮需要自己這樣的特殊人才!需要自己爲太子當一個擋箭牌、防護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