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他不想提這茬事,免得連累老泰山,因爲他知道劉棉花也是經常午時溜号回家。如果劉棉花此時不在,而自己又要拿這個說事,難免要被人聯系到劉棉花身上。
誰知道泰山大人的政治敏感性實在太強,偏偏今天沒有提前溜号(不能不讓人佩服),故而方應物也就沒顧忌了,開場就先跑了題,理直氣壯的攻擊謝遷。
常言道,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謝遷今天就沒長眼。若看官們遇到這種事且不要怪别人,多想想自己爲什麽不長眼罷。
面對父親的瞪眼和别人異樣目光,方應物無所畏懼,毫不怯場。書讀多了确實有點好處,腹有詩書氣自華,士不可不弘毅也,大家都是讀書人,雖然地位不同,但方應物有詩才名聲在外,有高位功名在身,比誰差了?
反正此刻在殿,他方應物地位最低、年紀最小,胡言亂語幾句也不丢體面,正所謂人不輕狂枉少年。
别人隻能感慨方應物這話說的厲害,一句“何以教導太”堪稱綿裏藏針。如果放在别人家,這也就是幾句念叨議論,好像是因爲教書先生不負責任而産生的抱怨,但是在天家就是另一種含義了。
東宮講官不僅僅是皇家教書先生這麽簡單,在政治還是翰林詞臣的必經進身之階。如果因爲今天這事,讓謝遷從此不能教導太。那他政治生命就算結束,可以辭職回家了。以後繼續做官也沒什麽意思。
司禮監的公公們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而紙糊閣老們與清流絕緣了很多年。這時候看熱鬧心情更多一點,畢竟這樣公開的清流内讧可不多見。
在東宮講官陣容裏,李東陽和吳寬都是謝遷的前輩,但謝遷有貴人力挺所以後來居上,傲然力壓李吳二人成爲著名的火箭幹部。
而李吳二人醉心學,雖然對此豁達不計較,但這時候也真犯不上出面給謝遷擦屁股。誰讓謝遷看方家父風光,一時間生了小意氣?委實怪不得别人。
至于方清之,更不知所措。便幹脆記起“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立穩了跟腳不說話了。
所以滿殿人,有心思爲謝遷開解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少詹事劉健了。此時隻得硬着頭皮出來辯白道:“謝餘姚偶有微恙在身,先行離去了。”
方應物對劉健抱拳爲禮,然後又問道:“不知謝遷可曾奏知過太?”
天朝語言博大精深、微妙非常,常于細微處見真功夫。方應物一句反問,直接直呼謝遷本名,不用字。不用号,不用官職,不用任何代指,就是**裸的點名。很是意味深長。
放在日常交際,這是極其無禮的羞辱,但在這裏。則表示出了不惜一切代價要踩謝遷的決心!這就是方應物傳遞出的信号,同時還有着“這是私人恩怨。閑雜人閃開”的涵義。
劉健長歎一聲,他也不想與方應物硬頂。但别人或可坐視不理,他卻因爲人情關系不能不支持謝遷。
便對謝遷過失避而不談,劉健對方應物道:“今日議事,殿上皆内閣、東宮、司禮監臣僚,你方應物因何列入其?隻不過适逢其會而已,僅用耳目即可,還請勿開口多言,免得贻笑大方。”
“呵呵呵呵。”有人輕笑幾聲,是内閣大學士劉珝,其譏諷輕蔑意味十足明顯。
這個笑聲也傳染了首輔大人和對面兩位司禮監随堂太監,也跟着“呵呵”笑起來。
在這個場合裏,方應物出面發言實在是自不量力、不知輕重。别說方應物,就是侍郎級别的高官來了,也得老老實實。
雖然被劉健質疑發言資格,又被人嘲笑,但方應物仍然面不變色,鎮靜自若的看了看周圍,然後再對劉健道:“本官方應物,現爲給事,掌台垣之事,何事不可議論?撞見謝遷過失,不該糾劾,隻管視若無睹?
還是劉公今日能代替朝廷明令,叫本官不許糾劾謝遷?若是如此,本官亦無話可說!”
這厮竟然還是給事......劉健愕然。冷不丁被反将了一軍,一時間啞口無言。
給事方應物有沒有這個資格?有,必須有!一個聲威極盛的谏官給事,踩誰的資格都有了,隻要有膽量,打天臉也是等閑!
而劉健對方應物的印象一直是“方清之那個超級能幹的兒”卻忽視忘了方應物目前的本官。此時方應物本官确确實實是給事,與禦史合稱科道的給事!
不止劉健,殿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點。隻能說方應物進官場後當京縣知縣時間最長,後來大出風頭又是因爲欽差的差遣,但他的本官卻被人忽略了。
一提起方應物,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青天方應物或者欽差方應物,給事方應物的存在感實在太低。可是即便再不引人注意,給事還是給事。
給事和禦史兩個官職,是不能以等級看待的,國朝太祖高皇帝建制,極其重視上下制衡,給事和禦史就是特别設計用來以小制大的官職。所以縱覽史書,會看到大明言官極其猖獗。
劉棉花反應是最快的,此時便自言自語道:“公然阻塞言路不大好罷?”
少詹事劉健糾結萬分,自己今天流年不利,遇上這事真是倒黴透頂,要幫謝遷開脫卻把自己也繞了進去!剛才自己質疑方應物相當于阻止谏官發言,如果被有心人揪住不放,論一個“堵塞言路”卓卓有餘。
方應物不等别人說什麽,又一次對劉健逼問道:“以劉公位份,今日應當是東宮領班。還請回答本官,不知謝遷自稱微恙,離去之前可曾奏知過太?”
方應物這口氣成了谏官對東宮講官的糾察,劉健總不能睜眼說瞎話,無可奈何的答道:“不曾。”
接下來便冷場了,别人沒必要落井下石,也沒法出面幫事實确鑿的謝遷辯解。所以就這樣,出現了短暫的僵持——你方應物反正都問清楚了,下去上奏本彈劾就是,此時别人犯不上摻乎。
而方應物似乎也沒話可說,他偷偷瞥了旁邊父親大人一眼,卻見父親還在瞪着自己,眼皮也不知道累。
這時候你老人家還不出面,在想什麽呢!方應物情急之下,對着父親瞪了回去。
方清之瞪兒半天毫無效果,反而被自家不孝之瞪回來,瞬間勃然大怒,險些就要不顧場合的發作起來。
但方清之突然福至心靈,想起自家兒雖然無法無天,但卻從來沒有當面做過不孝的事情。今天瞪自己實在反常,必然有别的緣故。
從這個角度想去,方清之突然茅塞頓開,連忙上前一步站了出來,對方應物道:“謝餘姚雖有過失,但此乃小節。明日讓劉公當面訓誡幾句,下不爲例即可。”
方應物就坡下驢的說:“言之有理,是本官苛刻了。”此後便風輕雲淡的重新回到班位最末尾。
看着方應物收放自如,殿人齊齊冒出個念頭,不能以小角色視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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