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條街面上所有屋舍或租賃或販賣,幾乎被搶一空,連帶水溝邊的一個爛窩棚也有人租用了。
雖然對于富人們而言,與在自家豪宅居住相比,生活質量急劇下降了。但此時正值非常時期,與家破人亡的威脅比較起來,這點不便利還是可以忍受的。
如此多的大戶人家密集紮堆,難免要生出點問題,而欽差方大人身份高貴,不耐煩處理雞毛蒜皮的俗事。于是衆人又公推了唐廣德唐員外作爲臨時總管,負責協調街面上一切事務。
被方欽差的耳提面授過之後,唐員外胸有成竹,倒也别有章法,将各家大戶們的仆役充分組織了起來。
首先往各街口方向設置了十幾個哨點,并分爲遠、中、近三層。一旦發現疑似大隊閹賊爪牙,便以竹哨爲信号,依次快速傳遞消息,向街面示警。
其次,組建三支巡邏隊伍,輪流當值,負責在街面上來回巡視。遇到事情時,先維持住秩序。
第三,集合衆大戶,共同立了一道本街公約,共計二十條,主要以團結互愛、守望相助爲核心。
一番整理後,公館街上漸漸變得稍有秩序,安甯了許多。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采辦太監王敬在蘇州大肆聚斂财寶,并非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胡亂搜刮一通,指揮調度也是頗有講究的。
他從京城帶來三十多人,又在本地招攬了一百多無賴,以幹兒子王臣爲總首領。其餘便仿照官軍設置,五人爲一小組。從京師帶來的人爲小組頭目,一共三十組人,又每五組爲一小隊。
此外又招募了四十名當地人,專門負責在各處打探富家大戶和字畫珍玩消息。以做到有的放矢、知己知彼!
每每得到有價值的消息,便分配給各隊,再由各隊發揮主觀能動性,花樣翻新的針對目标進行勒索。
有組織就有戰鬥力,如此安排後,王公公團隊效率極高,半個月便聚斂起了堪稱驚人的财寶。據王公公草率估計,加起來折算成白銀起碼價值十萬兩了。
但王公公還不滿足,甚至還想加快進展。因爲他有一個想法,打算在年底運河封凍之前。便啓程北上回京,這樣的話,他就能在新年之前抵達京城。
那時候正直喜氣洋洋的新春佳節,而他可以借機向天子獻上自己的搜刮成果作爲節日大禮,這種好彩頭必将令天子印象深刻!看到整船整船的金銀财寶、古玩字畫。天子也必将龍顔大悅,而他王敬則可以飛黃騰達!
所以近來雖然戰績輝煌,可是王公公對手下已然不假顔色,動辄訓斥呵責。搞得一幹爪牙們絲毫不敢放松,更是變本加厲起來。
卻說王公公手下的爪牙裏,有個叫孔二的小隊長,本是京師人士。這次随着王公公南下,也算是比較親信的人了。
到了蘇州府,孔二一直很賣力氣,自己也收獲不菲。私囊比之前豐厚數倍,還搶了個清秀小婢女來暖席,日子一時快活賽神仙。
但這兩日。有件奇怪的事情引起了孔二的注意。他近期所負責的七八家大戶裏,有兩家大戶的主人家一夜之間沒了人影,隻留了大門深鎖。就算破開大門,也隻是空院子和一堆不值錢的家什。
經過眼線打聽,卻發現這兩家大戶齊齊都搬到了阊門内的公館街躲避。這叫孔二很是詫異。如果這兩家潛逃到不爲人知的鄉下地方,倒也可以理解,但跑到阊門公館街是什麽意思?
上頭王公公和王千戶對勒索業務抓得很緊,任務很重,孔二也不敢放松。于是他立刻派了手下一個叫田祥的,帶着三五個本地惡棍,前往公館街去追讨錢财。
田祥得了命令,便欣然前往。半個時辰後,田祥帶着幾個手下出現在公館街這裏。
此時卻聽手下的本地人“咦”了一聲,并驚奇的說:“小弟我常年路過此處,往昔人流并不甚多,卻不料今日居然變得如此熱鬧!”
田祥對街面的變遷不感興趣,目光來回掃視,尋找着自己的目标。也算巧了,他沒走幾步,便發現了目标之一——原本住在下塘的秦員外,正站在前方一株柳樹下面。
田祥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秦員外,惡狠狠地叫道:“你這老賊!在下好心登門造訪,卻不見人影,怎麽跑到了這裏?”
秦員外壯着膽子,不屑道:“你又是什麽阿貓阿狗?我愛在哪裏就是哪裏,用得着向你禀報?”
“老匹夫找死!”田祥的手下一起大喝恐吓道。
這邊動靜引發了周圍人的注意,如今這條街上十有八九都是避禍來的。見到這場面,不由得起了同仇敵忾之心。
連主人帶仆役聚齊了數十人,不知不覺緊緊将田祥等人包圍了起來。等田祥罵完秦員外,卻發現自己已經被一群神色不善的人圍住了。
饒是田祥等人兇橫,幾個人面對幾十人也有點膽怯,忍不住高喝道:“吾等奉了欽差太監之命到此,誰敢攔我!”
随後在一片哄笑聲中,幾名太監爪牙擠開人群,慌慌張張的快步離去了。
回到住地,田祥将今日所見禀報給小隊長孔二。而孔二聽到消息,也覺得其中不大對頭,連忙又向王敬公公的幹兒子王臣禀報。
王臣聞言大爲不可思議,反問道:“彼輩愛财惜命之人,有膽量聚集起來,對抗欽差太監?還是自覺聚在公館左近,便有人撐腰?”
這王臣跟随幹爹南下,一路飛揚跋扈,乃是驕橫慣了的人物。如今總管其事,哪裏容忍有反抗迹象。及到次日,王臣召集了數十人馬,親自帶隊前往公館街一探究竟。
王臣及手下一行人,浩浩蕩蕩沿街而行,行人側目以對十分搶眼。尚未到地方時,卻聽到不知何處的尖利竹哨聲音,又是幾聲長短呼應。
卻說公館街這裏,聽到報警聲音,便有人高呼“或有大批閹賊爪牙來了!”
轟然從各處門洞裏湧出一二百人,按照事先所設想的,急急忙忙的向公館大門沖去。而方欽差果然不負衆望,此時公館門洞大開,完全給衆人開放了。
人群裏忽然有人沖在前面,轉過身來,高聲道:“諸位聽我一言,閹賊不過數十人來犯,我等若單獨應對未免讨不了好。
但如今數十家都在這裏,吾輩合力之下何須畏懼彼等?彼輩不過區區數十人,大多也是本地人。我們人數兩三倍于彼輩,卻倉惶逃竄,未免贻笑大方,傳了出去,還有什麽臉面在蘇州府!”
又有人叫道:“如今有欽差公館爲後方,但求人不如求己,我等也不能盡着依賴欽差老爺!如今貴人們可且先進館暫避,而我們做下人的何不聯手奮力一搏,以揚忠義之名?如若事情不成,再回轉也不遲!”
各家各戶被閹賊爪牙逼迫成這樣,要說心裏不憋氣是不可能的,如今聽到幾句鼓動,思量之下紛紛覺得有道理。
現在自己這邊聚沙成塔人多勢衆,又難得有凝聚力,更重要的是有欽差公館做後盾,爲何不能與閹賊爪牙搏鬥一番?打他個落花流水,好歹也能出一口惡氣!
于是便有一百幾十人回轉過去,同仇敵忾、衆志成城的迎着閹賊爪牙而去,正好在街中間碰上了千戶王臣一行人。
王臣見對面人數不少,心裏很是意外,便厲聲喝道:“本官奉诏辦事,誰敢阻攔,爾等鼠輩竟然想找死不成!”
這邊人群有人高呼:“打死閹賊爪牙,再請老爺們做主,我們還怕什麽!”頓時人群向着王臣一行人沖了過去。
王臣手下多是市井無賴,最爲滑頭,平常都是欺軟怕硬之人,如今見到對面人多勢衆,先軟了三分。而另一邊有股背水一戰的味道,氣勢極爲逼人!
此消彼長之下,沒搏鬥幾個回合,閹賊爪牙們便潰不成軍,四散奔逃。有幾個走得慢的,被重重包圍着淩虐毆打,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帶隊的錦衣衛千戶王臣也挨了幾下狠狠的拳腳棍棒,帽子都不知掉在什麽地方,所幸有幾名親信極力死保着他沖出圈子,慌不擇路的望着城門外逃去。
瞧着兇橫跋扈的閹賊爪牙像是戳破的氣泡,被四處追打的狼狽不堪模樣,有些動手的人情不自禁的高呼起來。不消幾個瞬間,整條公館街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欽差方應物趴在牆頭上,從頭到尾觀看了這場火爆大戲,心中連連感慨,果然是有組織就有戰鬥力。他暗中指使唐廣德對這幫人進行初步的編理,還是沒白費功夫啊。
先前這些人何曾敢與太監爪牙動手?今天不僅僅是人多壯膽的原因,還有組織力因素在内。
一群渙散的烏合之衆,隻要能稍加整頓并組織起來,再有點精神支柱,明白爲什麽而戰,便能爆發出成倍的戰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