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方大欽差不能适應被男人侍候,但出行又不好攜帶婢女之類,所以這種時候隻有自己動手了。好在方大欽差是苦出身,并不在意這點動手小事。
王英滿肚子話,忍不住問道:“秋哥兒何至于如此?實在有點不像是你的行徑。”
方應物一邊擦着臉,一邊發牢騷:“在京城搞政治太壓抑,天天算來算去的,好不容易出來了就肆意放縱一些!簡單粗暴就好,天大地大我這欽差說了算,誰能奈我何?
不然你還想怎樣?叫我這欽差放下身段,去迎合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讀書人麽?不給點厲害瞧瞧,那必然要讓蘇州狂生們看輕了!”
王英苦笑着搖搖頭,“那幾個讀書人肯定要倒大黴了,最起碼這功名是保不住了。”
方應物清洗完畢,忽然擡頭問道:“你知道他們最大的錯誤在哪裏麽?”王英對這個問題莫名其妙的,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不過方應物沒有賣關子的想法,很快便自問自答道:“他們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在水面上圍堵!”
王英聞言先是愣了愣,随即啞然失笑。仔細一想還真是這個理,如果那夥讀書人是在陸地上攔路,那就不會有類似于欽差落水這種災難**故了。
換完衣服,方大欽差并沒有當場處置那些讀書人,甚至對他們什麽也沒有做。隻下令讓座船繼續前行。
但其他人卻沒有松口氣,未知的沉默最令人恐懼。這欽差又不是就此徹底别過。執行完别的差遣還會回到蘇州府的。而且最可怕的是,欽差一封奏章已經送到天子案前。但地方卻還不知道。
當夜方應物住宿在蘇州府西南方向的一個驿站,剛剛安頓好,便見把門的方應石禀報道:“蘇州府府衙遣了人快馬加鞭,從陸路追趕到這裏。眼下正在驿站大門外,似是要替知府挽留你,見還是不見?”
方應物揮了揮手道:“不見!本欽差的日程不需要地方過問!”
及到次日,方應物上船繼續向南行,卻不知走了多少裏時,隐隐約約聽到後面有人招呼。
王英湊到方應物身前禀報說:“後面似乎有船隻追上來了。看旗号似乎是蘇州府府衙的。”
方應物扶着船舷向後看去,果然見到側後方有一艘速度較快的船隻緊追不舍,一恍惚間就已經靠近了自己這座船。
此刻方應物清清楚楚的能看見,船頭甲闆上站着位绯袍高官,年紀四十多歲,正遙遙的朝着自己揮手。
正四品以上官服顔色爲绯色,在京城绯袍官員不少見,但在地方卻是很罕見的。略一思忖,方應物就猜出來了。這中年高官必定是蘇州府知府,整個蘇州府府衙裏也隻有知府官袍是這種顔色!
那邊船隻上有個文人打扮的高喊道:“前面可是欽差方大人?蘇州府特來拜會!”
方應物猶豫片刻,對王英吩咐道:“堂堂一個四品黃堂親自追到這裏,我雖然是欽差。但這面子不好不給,且放慢船隻速度,放後面船隻跟上來再說。”
運河上兩隻官船一前一後。晃晃悠悠的就要靠近,然後搭上闆子就能彼此往來了。
就在這時。後面那艘官船忽然停了下來,不再跟上前面那艘。兩艘官船之間的距離又一次漸漸拉開了。
方應物立在船上莫名其妙,蘇州府的官船怎麽忽然不繼續跟随了?蘇州知府還站在甲闆上,對着自己連連抱拳,禮節甚恭,看樣子也不是要故意失禮。
方應石得了方應物示意,上前一步對着蘇州府官船喊道:“追又不追,退又不退,這是爲何?”
然後對面有人答道:“此地已到府界,我等來之晚矣,還請欽差大人恕罪!”
欽差座船上衆人哄然失笑,原來剛才恰好過了蘇州府邊界,進入了南邊浙江嘉興府境内。
國朝自有法度,各府、州、縣地方官是嚴禁擅自離開轄境的,除非朝廷有特殊命令,否則被彈劾沒商量。
所以,盡管蘇州知府追到了邊界這裏,與欽差近在咫尺,卻不敢再前進一步了,正所謂咫尺天涯,不敢越雷池一步。
座船上衆人忍不住指指點點的嘲弄道:“這蘇州知府真是運氣欠佳,想拜見欽差大人開解事情,緊趕慢趕還是差了這一步,真就差這一步啊!”
方應物望着水面若有所思,聽到衆人議論,忍不住開口道:“你們曉得什麽,我料定,這是那知府故意爲之。”
回到船艙裏,方應物長長的歎口氣,王英問道:“秋哥兒因何而歎息?”方應物搖搖頭道:“遇到這樣的滑頭知府,這督糧差遣越發不好辦。”
王英愣了愣,“我瞧着這府台還好,爲何秋哥兒說他滑頭?”
方應物冷笑幾聲,“這知府既擔心我被讀書人圍堵并遇難落水後,會銜恨遷怒與他,所以要放低身段。但他又不想對我過于恭敬求全,從而導緻地方士紳不滿。
所以他故意拿捏着分寸,卡在邊界這裏追上我!如此一來,既賣了我的面子并表現出誠懇,又避免了與我直接會晤。
這樣的人一看就是抱着兩不得罪的心思,還偏偏能想出合用的伎倆,這不是滑頭又是什麽?
如果想做點事,最怕遇到的就是這樣的滑頭人物,滑不溜手的難以利用。相比之下,我甯可遇到腦子一根筋的正人君子,或者爛到骨頭裏的惡人。”
一個毫無私心的正人,可以充當最鋒利的刀刃;一個爛到極點的惡人,可以直接拿來殺雞駭猴;若遇到一個滑頭,能拿他怎麽辦?
王英聞言目瞪口呆,細細品味覺得方應物判斷非常有道理。他在方應物身邊混了這麽些年,自思也算小有心得,充當一下師爺沒問題,但沒想到今天又上了一課。
他隻能暗暗感慨,官場人心深不可測,“處處是學問”這五個字絕非虛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