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到眼前這位年輕人對着堂堂吏部的書吏咄咄逼人,而吏部的老書吏卻畏畏縮縮的樣子,實在很不可思議。
“原來那就是方應物,聽說此人命硬得很。”
“是極,去年年尾他和林俊都上疏,結果林俊被下了诏獄并險些被斬首,最後發配到雲南去,而方應物卻毫發無傷。”
雖然方應物被身後這群不認識的官員們崇拜着,但作爲當事者,方應物仍然無可奈何的悶氣。文選司一幹官員都躲着他,他總不能死皮賴臉追到家裏去糾纏罷?
而文選司上面管用的就隻有尚書,侍郎之類實際權力并不大,那他這樣一個知縣身份又不好直接去找天官尚書,那也太不知輕重、不自量力、不合官場規矩了。
所以方應物怏怏而出,站在吏部大門外仰天長歎,轉身便去了隔壁戶部串門去,因爲洪松就在這裏。
今年科舉結束後,好友洪松金榜題名不消說,然後就是觀政期。而洪松則被分配到戶部觀政,成爲一名光榮的觀政進士(高級實習生)。
方應物既然已經來到吏部,那麽順道去隔壁戶部看看好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天色已近傍晚,洪松便從衙署離開。他與方應物來到棋盤街這裏,随意找了家酒樓進去喝酒,同時還打發了下人去喊項成賢。
兩人随意說些閑話,洪松不知不覺談起了在戶部所見所聞,不由得感慨道:“戶部不愧是六部中第一大的衙門,總領天下錢糧、稅務、戶籍、田土,官吏之多、事務之浩繁堪爲諸衙之最。”
方應物笑道:“戶部多是斤斤計較的賬目事務,繁雜或許有之,但有何難哉?”
洪松正色道:“方賢弟不可輕忽戶部瑣務,正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也!何況也不是沒有難處,譬如當今殷尚書正犯着難!”
方應物好奇的問道:“殷尚書有何難處?”
洪松便道:“方賢弟可曾聽說過,天下财賦半出東南?這東南就是蘇州、松江、常州爲首了。去歲蘇松發了大水,朝廷雖然減免錢糧數十萬,但仍欠了許多。
況且蘇松稅賦最重,曆年積欠本來就極多,去年又鬧了災,累積到今年隻怕又要拖欠不少。蘇松乃天下财稅根本,一旦連年大量拖欠,國庫用度就要不足了,殷尚書焉能不犯難?”
方應物想了想,“洪兄不想表現一番麽?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上疏,奏請朝廷派有力大臣爲欽差,駐節吳中督糧,怎麽也能多收一點上來,總比坐在戶部發愁好!”
洪松政事經驗不足,一時沒想到這上頭,聞言便道:“這确實也是個主意!朝廷距離蘇松遠隔數千裏,催促錢糧鞭長莫及,若有欽差坐鎮便要好許多。
明曰我便上疏言事!隻是這個欽差任務艱巨,弄不好要招來罵名,也不知道要落到哪個人頭上去。”
這差事确實不是好差事,讀書人潛意識裏都有輕徭薄賦的理念,去負責督糧總有點敲骨吸髓的感覺,
當然若隻有一點不适應感覺無所謂,克服了就是,但最要命的還有兩點,一是江南地區文風極盛,讀書人極多,又最喜愛議論,去那裏催稅督糧,對個人名聲很沒好處。
二是近年來江南科舉漸漸興盛,缙紳人家很多,盤根錯節的都不好惹,去督糧純粹是得罪人的事情。
方應物不由得大笑幾聲:“反正你隻管建言獻策就行了,反正欽差這種要害差事輪不到你我這樣的人來做,管他哪個倒黴蛋撞上此事!”
兩人正議論間,項成賢到了,坐進席位便迫不及待的問道:“選官可有了準頭麽?”
方應物唏噓而歎道:“今天去吏部,依舊茫茫不得知,吾輩宦遊之人,總是身不由己,杜工部有詩雲,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項成賢沒好氣的回應說:“我沒問你,你别着急跳出來感慨,你門路硬實又不須我等**心!我問的是洪兄!”
洪松笑着答道:“爲兄不着急,先觀政半年再說。不過方賢弟賦閑多時,不知究竟有何打算?”
方應物想了想,“總這樣拖着,簡直是叫别人看笑話,小弟我打算向朝廷請三個月假期!今年是商相公七十大壽,正好回鄉爲商相公祝壽!”
洪松點點頭道:“這樣也不錯,全了師生之義,到時候還請方賢弟替我送上壽禮。”
方應物與洪松說了幾句,卻瞥見項成賢捉耳撓腮,忍不住問道:“你有話要說?”
項成賢立刻得意洋洋的說:“今天聽到消息,我們山西道掌道禦史要升遷走了,都察院裏意欲叫我接替爲掌道禦史!”
掌道禦史其實還是禦史,品級仍是七品,而且掌道隻是都察院裏約定俗成的一個稱謂。但與普通禦史相比,地位可就不一樣了,外放升遷也可以直升五品。
聽到項成賢這個好消息,方應物與洪松皆爲他高興,舉杯道:“掌道禦史是要看名望的,你可要抓住機緣,近曰多賣些力氣,多上些奏疏,多議論些朝政,把聲勢做出來!”
項成賢拍着**道:“那是!這段時間,我準備一天上一次疏,讓更多人知道我項成賢這号人物!”
三人興盡而散,到了次曰,洪松沒有忘記昨晚所言,開始執筆寫人生第一封章疏——奏請朝廷派欽差督糧疏。
這封奏疏入了内閣,票拟爲“下發部議”,又經司禮監批過,到了戶部殷尚書手裏。
殷尚書對此自然千肯萬肯,在複奏時很詳細的寫上了自己的意見,“欽差人選,須得擇年輕體壯、風節有力,熟悉地方之人。
年輕體壯方可适應舟車勞頓,熟悉地方才可掌握東南水土人情,風節有力便可一心爲公、不畏艱難。”
複奏之前,殷尚書還将自己的答複給洪松看了看。但洪松看到三個條件時,忽然産生了若幹不好的預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