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那位以刁蠻、潑辣和護短聞名的周太後還活着,估計就沒人動得了周家,據方知縣“回憶”,這位周太後仿佛一直活到了弘治年間。
此時派出去察看情況的衙役回來禀報道:“大老爺!那告狀的婦人還真在縣衙大門外牆角守着,她自帶幹糧,說案子結果之前就在那裏露宿不走了。”
這都什麽人呐?方應物發愁的揉了揉額頭,果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難道自己選擇的道路錯了麽?要是今後被效仿,無數刁民都來找自己撒潑打滾,那青天名号豈不成了笑柄?
在後衙,方知縣将狀詞給婁天化看。婁師爺閱過後若有所思的說:“這何氏婦人聲稱被強占的田地,其實也算是不納錢糧的荒地。”
方知縣疑問道:“她自稱家裏以耕地爲生,那三十畝田怎麽可能是荒地?”
婁天化歎口氣道:“話要從頭說起,當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難,京城、北直一帶都是戰場,大戰之後人煙稀少十室九空,大片田土荒蕪。所以太宗皇帝下诏鼓勵京郊及北直隸民衆開墾荒田,并诏許新開墾的荒地永不起科。
因而這批田地六十年來一直不曾納糧,在朝廷圖冊上和荒地沒兩樣,而且田産歸屬上也很模糊。到底算是私田還是官田一直沒個準确說法。”
方應物突然明白了,時常聽聞京師某某權貴又強占百姓土地了。但他一直很納悶,這究竟是怎麽操作的?難道跑到被人家田産上,随便畫個圈子就能霸占了?
原來問題出在這裏。六十年前朝廷以不納糧的好處鼓勵民衆開墾大量荒地,但卻沒有明确産權歸屬。
而現在天子要封賞勳戚,常常是賜田若幹若幹畝,獲封的勳戚大手一揮圈走若幹畝地時,故意把百姓開墾過的田地當成荒地包括進來,從而産生強占百姓土地的傳聞。
今天這案子的苦主何氏婦人家裏。八成就是這麽一種情況了。想至此處,方應物更頭疼了。
何家這三十畝地在法律上是比較模糊的存在,缺乏明确的律例依據支持産權,根本無法可依。但是百姓不會管這些的,他們隻知道又有權貴霸占良民土地了。
現狀如此,不可能法治,隻能靠人治。在這中間可怎麽調和才好?方應物隐隐也有些感悟,這親民官确實難做,原來大明好知縣就是善于和這種稀泥的知縣,正所謂循吏也。
方應物正與婁天化商議時,門外忽有人禀報:“東廠來人,要見大老爺!”方應物不明所以。隻能讓門子帶進來。
不多時,有位東廠武官被領了進來,向方知縣道:“奉上谕,将西廠韋瑛等人犯以及案卷移交給貴縣,煩請方縣尊審理判決。”
方應物吃了一驚。萬分的迷惑不解。西廠千戶韋瑛等人都是被東廠下手捉走了,怎麽會突然又要移交給自己?再說了。讓他區區一個知縣審問廠衛大案,從來沒有這個先例。
方應物對婁天化遞了一個眼色,婁天化悄然摸出一錠銀兩塞給面前這位東廠官校,并詢問道:“這其中委實令我等摸不到頭腦,煩請大人指點一二。”
隻見對方猶豫片刻:“這......”婁天化拍着胸脯道:“但請放心!此間話定不外傳,隻爲吾輩解惑,不然天打雷劈。”
那東廠武官掂了掂銀子份量,“廠督尚公向天子進奏,道是宛平縣掌管西城地界,西廠地面也包括在内,由宛平縣審查西廠諸官校罪行較爲便利,況且韋瑛貪污宛平縣三千兩,正該由宛平縣審問更爲合适。如此天子準奏,在下便到此處移交人犯案卷。”
婁天化問完了話,愕然無語。對他而言,東廠提督尚銘不啻于是天大的人物,這樣的大人物忽然把視線轉向東主,還莫名其妙的讓東主斷西廠之案,這其中到底有什麽緣故?
方應物也陷入了沉思中,這情況雲橘波詭,不能不令人反複思量。他産生了一種直覺,有人給自己挖坑!
尚銘把這些西廠骨幹塞到自己手裏,到底是相讓自己從輕發落還是從重判決?按理說到了這個程度,尚銘與汪太監、西廠已經是勢不兩立了,肯定希望重判西廠骨幹,叫西廠永不得翻身。
但東廠自己就有刑庭,爲甚要通過他方應物來做?是有反常必爲妖,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所以才導緻尚銘做出這種奇怪的舉動。
至于最近能有什麽事情,方應物還是挺門清的,叫一大票人哭着喊着去抱尚銘大腿的主意可不就是他給汪直出的?
方應物恍然醒悟,大概是尚銘也感到了些許異常,疑心到了自己頭上——畢竟尚公公很明白汪直與自己關系匪淺,所以才把西廠骨幹人犯移交給自己?
在尚公公看來,這就是把自己推向兩難處境。若自己對西廠骨幹輕拿輕放,那尚公公很容易以此爲借口開展進一步行動,比如向天子告刁狀說自己勾結汪直庇護西廠。
若自己對西廠骨幹判罰的重了,那就無法向汪直交待,這批人可都是實打實的汪直黨羽,被自己親手嚴懲,更是尚公公喜聞樂見的。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方應物長歎一口氣。東廠耳目即使不是無孔不入也差不多,尚公公大概已經清楚自己與汪芷藕斷絲連的情況了,所以要想法子逼迫自己,然後尋找可趁之機。
不過這堂堂的東廠提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俨然把自己當成了重點目标!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知縣而已,何至于對自己嚴陣以待!
最後方應物還是要輕蔑的冷哼一聲,尚銘的意識雖然到位,但是這手法太拙劣了,此人實在談不上高水平,難怪被譏諷爲東廠創建以來最廢材的廠督。
擡眼卻見婁天化拿着一本黃曆念念有詞,“今天是什麽日子,怎的會屢屢犯太歲?”
ps:中午一發晚上一發,以後嘗試照着這個節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