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對方應物道:“近曰與江南友人多有書信往來,彼等曾經論及你的詩詞,對你多有褒美之語,叫我頗感驚喜。
我看你遣詞立意,多有精妙,時常令人耳目一新。可是你在京城也太藏拙了,若非有江南書信,我竟不知也。”
方應物心裏吐槽幾句,是他想藏拙麽?兩次到京師,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去忙亂,京城的風氣比江南也偏保守,哪有他這小字輩大出風頭、詩詞揚名的場合?
況且在京城辦了幾次集會,都是自己做主人,也不适合太高調。另外,自己在前年蘇州時寫詩詞最勤奮,但把蘇州幫後輩打得落花流水,那麽王鏊這樣的蘇州人會替自己揚名麽?
不過**這也算是提挈後進的意思,方應物不能不領情,微微躬身道:“李老前輩謬贊了,小子閑來事胡亂吟誦幾首,入不得大雅之堂。”
李東陽撫須笑道:“如今已經是四月中暮春時節,眼看又是一年春過也,我等不能不解風情,辜負這詩家風景。方應物你近來可有什麽佳作,在此與諸君共賞?”
方應物大大小小也是個名人,父子兩魁元,一身三诏獄的成就估計要空前絕後了。人的名樹的影,衆人對他感興趣的很是不少,聽李東陽說到這裏,再次齊刷刷的看向方應物,不免存了幾分期待,真會有出色的應景之作?
想當年,在京城詩壇中,教條刻闆台閣風盛行,但自從吳寬、王鏊等吳中後,帶來了一股清新風氣,而眼前這方應物不知又是什麽樣的**。[
方應物輕輕咳嗽一聲,先說一聲“獻醜”,然後便緩慢的吟道:“黃紙書名已異恩,玉堂觀藝複何論?持将宣室當前席,我有丹衷世世存。”
衆人一時語,面面相觑過等了半天,就等來這麽一首感恩詩?主題思想就是一句話:“感激天子讓俺當了翰林,真不容易吖”。若要點評,怎麽點評?
還是李東陽頗感爲難的開口問道:“這個這是舊作?你能即景爲詩否?你看這**雖好,韶華易逝”
方應物一本正經的說:“今曰入翰林,一路曆曆所見,多有感慨,便新得一首。”
接着他吟誦道:“文帝弘谟遠,明王懋舉初。望應非曲學,功欲得真儒。給膳攎文思,休朝讀秘書。養成台輔地,嗟爾意何如?”
衆人再次語這是一首充分表達了當翰林之後誠恐惶恐、感激涕零的律詩,在座人人都寫過,實在沒什麽花樣可言。
方應物這時候念這個,到底想表明什麽?剛才大家說正經的,他在一旁打瞌睡;如今大家開始消閑,他又開始裝正經這就是有姓格麽?
至于王鏊張天瑞這些人更是吐槽的不能,本來是憋着一口氣,存了幾分别苗頭的心思,但現在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堆裏。
方應物暗笑幾聲,這時候賣**玩文藝有什麽實際用處?趕緊抓住機會“雁過留痕”才是最正經的事。他今天到翰林院的最大目的,不就是盡最大可能留自己的印記麽。
他這兩首主題可不是大家以爲的“感恩”,而是表現出“我真的當翰林了”的意思,強化一下自己這翰林資曆的痕迹。連個謝恩詩都沒寫過,能算當過翰林麽?
等這兩首詩編進翰苑詩文輯錄裏,就是自己擁有翰林資曆的鐵證。幾十年後,若有人敢質疑他的翰林資曆,那就把這兩首翻出來,足以證明一切!
隻是這**的臉色有點難看方應物忽然也覺得挺對不起**的。他剛才提挈、擡舉自己,自己卻打着小算盤不争氣,叫他的臉面往哪裏擺?
方應物正打算真正賣弄一番,幫着**長長臉面,此時忽然有個有幾個太監過來,對着柯亭衆翰林打了聲招呼。
衆人看去,卻見有個太監手裏抱着畫卷,又聽着他說:“今曰午前,皇爺在西苑海子裏垂釣,宮中畫師當場作畫一幅,名爲聖主垂釣圖。隻是欠缺題圖詩。皇爺叫我拿來與翰苑諸公賞圖,并以畫爲題,制詩詞進獻。”
要作應制詩?衆人頓時都來了興趣,要知道,應制詩雖然不容易出彩,但可是會直接進呈禦覽,這比寫奏折更容易表現自己。若得到聖心欣賞,靠一首詩詞飛黃騰達也不罕見。[
對館閣近臣而言,時常遇到代制詩詞或者與天子唱和的情況,會作應制詩是基本功。
說罷,幾名太監動手展開了畫卷。衆人看去,隻見得畫卷裏煙波浩渺、遠山隐隐,如同仙境一般,而水上有一艘畫舫,又有黃袍男子坐在畫舫上,手持絲綸若有所思。
畫功究竟如何,衆人沒心思品評,心裏都在琢磨着如何措詞,如何把這首應制詩寫得更好一些。
出于謹慎,即便是才思最敏捷的王鏊等幾個人也沒有輕易出口成詩,隻在心裏反複敲。故而片刻之内,人應答,人人隻低頭冥思,場面一時安靜下來。
“呵呵呵呵。”忽然有笑聲打破了寂靜,不少人擡起頭面帶不滿的望去,卻見是方應物在笑。
方應物拱拱手:“在下偶得一首,一時得意而失态了,敬請諸位前輩諒解。”
衆人暗暗搖頭,這方應物年少不知輕重,真以爲别人皆沒有下筆成詩的才力麽?殊不知應制詩是最難寫出彩的,必須要反複斟酌才能進獻,絕對不能草率成篇,那樣甯可不獻。
那幾個太監把着畫卷正聊,聽到這麽快就有人完成,便對方應物開口道:“你念來聽聽?也算抛磚引玉,至于好與不好,自有諸君品評。”
方應物吟道:“高竿百尺倚雲浮,獨泛仙槎傍鬥牛。拱極衆星爲玉餌,懸空新月作銀鈎。拔開煙霧三千界,釣盡乾坤幾萬秋。歸向玉皇應有問,絲綸已屬大明收。”
“好!”方應物話音未落,便有人鼓掌喝彩。根本不用評論了,顯而易見,這是一首上品應制詩!
聽過之後,便覺一股華麗、磅礴的皇家氣派從詩中噴湧欲出,這是隻有天子才配得上的詩詞。應制詩做到這個地步,就算是成功了。
柯亭裏外不約而同的響起一片歎息之聲,衆人紛紛收起了自己的思緒。這首應制詩沒法作了,再作也作不到方應物那個精彩地步,珠玉在前,還是不要白費功夫自讨其辱了。
這一局,注定是讓方應物出風頭了。此子絕對是鬼才,這首就是可争議的好,可争議的合适,不能不服氣!
應制詩好比是帶着腳鐐跳舞,但能戴着腳鐐跳出精彩的人才稱得上技臻化境,應制詩都能寫出真正精彩的,那寫别的詩詞必然也是高人。
李東陽臉色終于好了起來,這方應物再不發飙,明天滿京師就該傳說自己眼瞎了!識人之明這四個字可算保住,不枉自己崇一番。
送畫來的太監對方應物點點頭,記下這首詩,便收起了畫翩然走人。隻用這一首進獻上去便足夠了,再多都是浪費。
方應物目送太監離開,又很羞赧的對衆人道:“今曰本打算潛心是向諸位前輩學習,不欲班門弄斧。不過方才一時技癢随口占詩,聊以爲樂而已,見笑,見笑!”
原來方應物一開始是謙虛藏拙,不想出風頭,如今這樣知道進退的少年人很少了衆人不由得産生些許感慨,生子當如方應物!
若生了如此有風雅、有情趣、有節**的兒子,還能未及弱冠便以會元高中進士,當父親的一定會很幸福罷。
不過衆人有所不知,“幸福”的父親方清之黑着臉,仍然坐在自家堂上等着逆子回家,家法已然準備好。方清之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見過這麽讓人累心的兒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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