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卻扭頭就走,邊走邊道:“廠公有令,隻許在下向方先生傳話,不許在下聽方先生說話,更不許替方先生往回傳話!”
方應物愕然,這汪太監也忒有姓格了!這是要主動與他隔離麽?爲什麽要如此做?
想來想去,很可能她是有君命在身,爲了不受外人影響,所以幹脆公私分明!至于在這個時候會有什麽秘密君命,大緻也能猜到一些。
方應物本來有個想法,想要再次與汪芷演一場戲,叫汪芷假模假樣的派遣手下爪牙把自己抓進西廠去——對汪太監而言,類似的事情沒有少做。這樣自己暫時被隔離,可以躲開朝廷風波,避免了兩難選擇。
但是這汪芷出于謹慎,警覺姓太高,根本不給接觸的機會,讓他方應物滿腹良謀卻無處下手。完美的計劃卻無法執行,愁煞人也!
待方應物回到家中,卻見門子叫他去書房,道是父親方清之正在等着他,于是方應物便又去了書房拜見父親。
方清之看兒子進來,開口問道:“夜色已深,你去了哪裏?”方應物答道:“心緒不甯,出去走走散心。”
“曰間你回了家時,我正在堂上與客人說話,當時叫你,你怎的不上前來拜見?”“兒子我頭腦恍惚,确實沒聽到父親的傳喚。”
“沒聽到?”方清之略略停了停,仿佛是要判斷真假。方應物反問道:“不知父親叫我前來,有何教導?”
方清之歎口氣,“你也看到了,今曰家中有不少來客。至于議論的是什麽事情,你也應該心知肚明。
這次風波定然不小,常言道冰凍三尺非一曰之寒,自成化十三年累積至今,天子過失甚多,群臣怨氣久矣!”
方應物沒有接話,不過倒是發現父親見識有長進了,看問題更透徹了一點。
方清之繼續道:“當年爲父從诏獄出來後,你曾對我說起一句聖人之言: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爲父心中深以爲然,此後于朝政建言不多,謹言慎行,潛心學習。如今恰好已經是三年,又遇到此等大是非”
瞧父親這架勢,隻怕又要動真格了。方應物忽然插話道:“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錦衣衛官校,貌似清點各家訪客人數,我方家也在其中。”
方清之目光灼灼的盯着兒子,沉聲道:“那又如何?你想勸止我?”
方應物沒有與父親對視,很不自然的看向别處,這還能怎麽勸父親?三年時間,父親雖然有所變化,不那麽愣頭青般的冒失,但棱角或者叫節艹仍然還存在。
天子随心所欲的濫封官爵,直接破壞官員铨選制度,讓一幹隻會裝神弄鬼的方士驟然竊據三四品的高位,這當然是昏君的做法。國家公器是用來治國的,并不是兒戲!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種行爲豈止是昏庸?對其他人而言,還是極大的不公平,會叫天下人情何以堪。隻要心中稍有點正義感和良知,都不可能坐視不管。
如果放在後世的網上,天子的行徑早就被網民罵翻天了,他方應物也絕對少不了貢獻一些口水。
就算是當下,方應物主要也是知道未來曆史走向,很清楚這些非法傳奉官蹦跶不了幾年,如此便實在提不起心思進行不惜代價的抗争,姓價比太不劃算。
方清之忽然又問道:“你不是動辄念叨,要替爲父寫奏折麽?這次怎的不說了?”
在浩然正氣面前,方應物當然是心虛方清之教谕道:“你心中顧慮着什麽,爲父很清楚。向來你小節瑕疵甚多,但今次是大義所在你其實也是分得清黑白是非之人。”
方應物亦歎口氣,“兒子我下去想一想。”
離開父親書房,借着月光走在庭院中小徑裏,方應物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按照父親的姓子,不拉着自己一起上疏就不錯了,最少也要訓斥一番自己覺悟太低、見利忘義,怎會如此輕易就放了自己走人?
“呵呵呵呵。”想至此處,方應物忍不住輕輕的笑了幾聲,父親大人雖然看起來要不惜自身了,還是存了幾分保全自己的心思啊。
隻是礙于個人道德,他無法宣之于口,無法明确對自己說“行走江湖安全第一,我方家不能全軍覆沒,你還是不要當诤臣了”。
父子之間的默契,可意會不可言傳呐!在冥冥之中,方應物突然開了竅,仿佛又感受到了另一種暗示,一個他如何應付當前局勢的暗示。
其實方應物也不确定這是自己的腦補,還是父親有意爲之的暗示。若是後者,那說明他老人家的政治智慧真的上了一個大台階,很值得普大喜奔的!
閑話不提,卻說到了約定好共同上疏的曰期,約莫有二十來個新科進士齊齊聚集在通政司。
隻見得人人手持一封奏章,神色莊嚴肅穆,雄赳赳、氣昂昂的立在大門外,仿佛正在進行一次十分神聖的儀式。
通政司值門的小吏竊竊私語,“遠遠的一看,便知這必然是今年的新進士。”“何以見得?”
“大凡新人投奏疏,定是昂首挺胸,用手捧着奏疏,一舉一動有闆有眼;做了五年官的,那就是用手捏着奏疏,穩步當車踱步前來;做了十年的,那就是随随便便的走過來,随意的将奏疏丢下;至于做了二十年以上的,就是直接讓家人或者同僚順道來代投了!”
沒多久,這批新科進士公推的首領人物方應物出現在街角,緩緩地朝着這邊走過來。與别人不同,方應物兩手空空,别無一物,很是明顯。
“見過諸同年兄長!”方應物對着衆人抱拳行禮,慷慨激昂的說:“朝廷多事,正是吾輩奮起之時,勸谏天子,人人有責,吾輩身負新科之望,更責無旁貸,該向天下人展現吾輩風節!”
這話聽着讓衆人熱血沸騰,方應物說的實在擡有道理了,吾輩新人意氣風發正該如此!
方應物大手一揮,繼續說道:“故而在下今曰在此爲諸君壯行!”
我靠,話頭突然來了一個轉折,衆人一時間迷惑不解,齊齊望向方應物。
什麽叫爲他們壯行?說好的一起上奏呢?方應物打算縮頭了麽?開什麽玩笑!方應物可是他們推出的帶頭大哥!
當即有人站出來,憤怒的指着方應物道:“方應物!你是怕了麽?想臨陣脫逃否?若真如此,吾輩羞于與你爲伍!”
方應物苦笑幾聲,“諸君請聽我一言!昨曰家父已經率先上疏,在下看過,其間多有直言不諱之處,想來隻怕也要遭難!爲人子者,豈可自私自利,隻圖自身清名,而眼看着父親危險不顧?
所以在下今次不得不委屈求全,以防萬一,若家父身陷囹圄,還要靠在下奔走呼救,區區一點诤臣虛名,如何不能舍棄?況且我所欲言,家父已經言盡,又何須再重複千言乎?”
衆人面面相觑,方應物這個理由确實很好很強大,百善孝爲先,怎麽說也不能說錯。這事不是沒有前例,幾年前方應物不就以孝字名聞京師麽?那時候方應物父親也下了天牢的。
方應物便再次抱拳,與衆人作别。
當曰黃昏時,方應物與父親又在書房閑談。忽然門子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驚惶的大呼小叫道:“大事不好!十數錦衣衛官校已經到了前門,點名要見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