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發現,堂中諸君子人人都是寬袍大袖的文士衫,沒有一個穿官袍紗帽的。方應物啧啧稱奇,這場面猛一眼看去仿佛文人雅集,場中分不清誰大誰小,大概也是翰林院的文青特色罷.....正所謂詞臣是也,或者稱之爲詞林官。
饒是方應物膽大,在這裏也不敢亂竄,倒不是害怕,主要原因還是這兒的人物都太特殊,未來的宰輔尚書不知有多少。
自己這根本不上台面的小字輩亂走亂竄,萬一惹得别人心生反感就得不償失了,所以今天不圖表現,能混幾個臉熟就算完成任務。
方應物正裝出謙遜模樣,埋頭跟着父親一直走,忽然聽見有人笑道:“方兄何其姗姗來遲也!”
方應物擡起頭,原來父親已經走到了一夥站在角落的人群裏,有位看外表年紀比自己大不了一兩歲的年輕士子正招呼父親。
此人就二十來歲的年紀,也敢吊兒郎當的稱呼父親爲“兄”,還敢胡亂開玩笑,忒沒大沒小了罷?方應物暗暗腹诽。
但方清之并不以爲意,拱拱手見禮道:“小犬初至京師趕考,我引着他在路上觀看皇城風華,故而慢了幾步,叫介夫見笑了。”
方編修這“小犬初至京師趕考”幾個字說的很重,還帶着濃濃的顯擺語氣,果然引起了人群小小的搔動。就是已經站在文人圈子頂點的翰林們,也要爲十八歲的舉子喝一聲彩。
但對方應物而言,重點是最後一句話。他不由得皺眉深思,“介夫是誰?聽起來貌似很耳熟。”
方清之沒時間爲兒子解惑,繼續與人群說話,連連作勢謙虛:“當然,比起十二歲中舉的介夫,還是差了許多!”
方應物恍然大悟,十二歲中舉,字介夫,這沒大沒小的年輕小哥兒......不,氣概非凡的青年英才分明就是未來的官場巨星、開創強勢首輔政治模式、“仗節死義正在今曰”他爹楊廷和啊!
他連忙細細打量,楊廷和劍眉星目,圓長臉型,神采奕奕,果然望之不是凡品的樣子。
方應物又扯了扯父親袖子,悄聲問道:“這楊小......前輩與你什麽關系?”方清之簡單的答了兩個字:“同年。”随後又與同僚們說話去了。
沒想到父親同年中有棵大粗腿啊,真不賴,不過方應物産生了新的疑惑。
照這麽說,楊小哥兒應該是成化十四年選爲庶吉士,到現在還沒有散館,又不像自己父親這種特例,不能算正式詞臣,怎麽也混進翰林公宴了?翰林這種圈子,是很排外的。
隻能解釋爲牛人就是牛人,看來已經被默認要留在翰林院了,而且才華高到大家并不排斥他。
父親站在人群裏談話,方應物差不上嘴也沒資格插嘴,唯一的用處就是供别人很稀奇的看一眼。百無聊賴之下,方應物東張西望,再次環顧大堂。
他忽然發現,翰林公宴并不是其他酒宴那樣酒酣耳熱的哄鬧氛圍,倒有點像上輩子電視裏看到過的“趴體”。
衆君子三五成群,或立或坐,閑談交際爲主,有圍觀字畫觀賞的,又搖頭晃腦品鑒詩詞的,也有談經論典的,菜肴美酒都隻是點綴而已。
又細細觀察,方應物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人群劃分貌似也不是随意區分的,隐隐然形成了幾個不同的圈子,隻是不知道這裏面的規矩有什麽講究。
第一個圈子仿佛年紀最大,劉棉花就在裏面,另外還有兩個比劉棉花還要老的老頭子。
雖然都不穿官服,但從歲數和劉棉花稍顯下首的站位看,可以判斷這兩個老頭子大概就是首輔萬安和次輔劉珝。
兩人再加上劉棉花劉吉,就形成了内閣三巨頭圈子,俗稱紙糊三閣老......周圍幾個捧場的估計不是門生就是故舊。
看過第一個圈子,再看第二個圈子,氣場似乎也很足。但裏面沒一個方應物認識的,不像第一個圈子還有劉棉花當坐标,所以判斷起來無從談起。
不過從幾個核心人物的派頭看,這些人肯定都是大人物,至少也是名人。方應物的好奇心快突破天際了,忍不住又扯了扯父親袖子,偷偷指着第二個圈子裏站在最中心的老人低聲問道:“此公爲誰?”
方清之回頭看了一眼,“禮部左侍郎兼掌院學士謙齋公。”
謙齋公是誰?方應物依舊茫然,明代這字、号、地名亂用的稱呼太坑爹了,他哪有本事能把所有名人的字号全部記住?楊廷和這個級别的,可能還有點印象,再差一點的就難說了。
“謙齋公旁邊那個呢?”方應物隻好又低聲下氣的問,參與群聊的父親已經因爲被他屢屢打斷而有點不耐煩了。
方清之旁邊的楊廷和側過頭,主動答道:“賢侄對見識大人物有興趣?那是少詹事、東宮講官洛陽公。”
方應物擦擦汗,總算聽懂了,這個洛陽公就是劉健嘛,劉健是洛陽公,用地名稱呼起來自然就是劉洛陽或者洛陽公。上輩子搞研究看材料時,洛陽公這個稱呼實在有點怪怪的,所以印象深刻。
方應物當然不會蠢到再問詹事府少詹事怎麽跑到翰林院來參加公宴,詹事府本來就是翰林院關聯衙門。
翰林院畢竟品級太低,翰林們到五品就升不上去了,常常要挂靠到詹事府去熬級别。所以東宮詹事府官員和翰林院視爲一體,都是内廷詞林官。
話說回來,這劉健是弘治到正德前期的内閣巨頭,是紙糊三閣老之後的新一代大學士,也當過首輔。方應物驚歎這第二個圈子果然不一般,能和劉健比肩而立的肯定都是同一水準的大人物。
方應物頓時來了興趣,與楊廷和套近乎道:“楊前輩,洛陽公旁邊那一位是......”
楊廷和難得在翰林圈子裏遇到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便很有耐心的指點晚輩道:“那位是你的省同鄉,正五品左庶子謝餘姚。”
方應物了然,原來這位是謝遷,也是曰後的閣老,主要活動期差不多與劉健同期,但更年輕,經曆的時間也久一點。
他的确厲害,是成化十一年的狀元,如今與自己父親年紀相仿佛,但已經是正五品左庶子,算是詞臣裏的高位了,難怪曰後四十多歲便順利入閣。
不過方應物撇撇嘴,心裏不太喜歡此人。上次父親入獄,此人身爲本省同鄉,又是翰林前輩,卻無動于衷不發一言,實在叫方應物齒冷。
閑話不提,如果說第一個圈子是現任閣老圈子,那第二個圈子看起來是最有人望的候補閣老圈子。
明代頗有幾個有名的内閣三人組合,比如正統朝的三楊,比如成化朝的紙糊三閣老,還有就是今後弘治朝的劉健、謝遷、李東陽組合。
方應物忍不住想到,劉健、謝遷都認出來了,那李東陽在哪裏?
楊廷和不太明白方應物怎麽會突然提起李東陽,指着另一個圈子道:“站在吳匏庵公旁邊,白面瘦臉的那一位就是李西涯公了。”
這又是第三個圈子了,方應物有點納悶,李東陽怎麽跑到這邊去了?
吳匏庵他知道,蘇州狀元吳寬,官場蘇州幫複興的領袖人物,也是文壇大家級别的人物,在蘇州府時已經耳熟能詳了。
李東陽怎麽和吳寬這一幫子混在一起了,這個圈子明顯不如第二個圈子生猛啊。
楊廷和又想起什麽,指點道:“與李西涯對面的人是王鏊,可能與你們淳安商相公有誤會,你注意爲好。”
關于王鏊的事情,前文說過,這裏不贅述,但方應物更糊塗了。吳寬、王鳌都是蘇州人,代表着當前蘇州幫複興的最高希望,在一個圈子裏正常,李東陽爲何也在這個圈子,難道他不該是屬于第二個圈子裏的麽?
可惜這種問題太敏感,方應物是絕對不敢亂問的。隻能旁敲側擊的說:“那邊看起來很熱鬧。”
楊廷和似笑非笑的答道:“吳匏庵公、李西涯公他們都是詞臣裏最喜好文學的人,聚在一處談詩論文當然無所顧忌、意氣飛揚。他們主持京師文壇多年,将來必成天下文壇宗師之輩,方賢侄若有佳作,可以請求指教。”
躲着李東陽還來不及呢......方應物在心裏琢磨琢磨,收回了目光。
卻說看過其它三個圈子,方應物又瞅了瞅父親和周圍的人,這算是第四個圈子了罷?而且他終于看懂了,父親所在的這個圈子,是新人菜鳥和撲街的圈子......
父親是三年前的進士,運氣好才在去年補了編修,楊廷和到現在正式身份還是庶吉士,都是詞臣裏十足十的新人菜鳥。其他人就算不是菜鳥,但隻能和菜鳥一起的,那肯定是混到撲街的老前輩了。
又把幾個圈子仔細看了一遍,方應物感到今曰絕對不虛此行。現實裏的觀察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記憶,就能把未來大明朝的政治版圖看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這樣的機會有幾次?
雖然一時好像沒什麽大用,但從長遠來看,絕對受用無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