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外面的消息,項成賢對方應物笑道:“啧啧,你也真夠絕情的,如此千嬌百媚的一個花魁娘子,眼看就要被你毀了,你的心腸怎麽如此狠。”
方應物也很苦惱:“這并非我所願,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當初想着,這一局我就算赢下李解元,也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更不值得和李解元結仇。但我又不甘心丢面子,便想找個借口下台階。
所以讓你去喊一句莫欺少年窮,表示我輸給了錢财,而不是輸給了李解元,是非戰之罪也。如此既保住了體面,又不與解元結仇。
誰知道傳言完全超出了預料,衆人反應如此劇烈,居然變成這幅模樣,成了一切都是花魁娘子嫌貧愛富的錯......”
項成賢歎息道:“這算錯有錯招,所有責任都歸了花魁娘子,你和李解元的和氣卻保住了,皆大歡喜。”
此外,項成賢作爲方應物的好友,之前心裏并不同情袁花魁——這女人涮了方應物的面子,有什麽遭遇都是罪有應得。
但是聽方應物說到這裏,項大公子忽而又産生了些可憐的感受,這不就是紅顔禍水的邏輯麽?褒姒、楊貴妃什麽的都是這樣。
想到這裏,項成賢又吐槽道:“她去赴李解元的邀請,最後倒了黴,其實你還是有點暗爽罷......”
方應物笑道:“她也不算無辜,多半也是咎由自取。當初我和李解元爲了花魁争風的消息之所以迅速傳開,也是有她自己推波助瀾的緣故。
她大概習慣姓的認定這是自擡身價的好機會。難道我就應該委屈自己的臉面,故意去擡舉她?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項成賢不由得歎息道:“本來衆人皆以爲這是一場娛樂世人的遊戲,但你卻耍起了政治手段,難怪讓情況變得錯位了。花魁娘子最大的過錯,就在于誤認你會對她包容,卻沒料現實如此冷酷。”
方應物評價道:“她還以爲能夠從中取利,這真是看不清自己的輕重,否則她會有這個下場麽?這次就當是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免得自作聰明習慣了,以後會吃大虧。”
項大公子對方應物極其熟悉,卻從方應物最後這句話聽出點不同尋常的東西,“你說隻是叫她吃一個小小的教訓?聽這口氣,你覺得還能挽回?”
方應物很有把握的笑了笑,“那是當然,山人自有妙計。”
項成賢還是想不明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似乎無可挽回,方應物看樣子又不肯自己打自己的臉幫花魁找回場子,那還能有什麽辦法?
方應物沒有過多解釋,整理了幾下儀容,便要出門。項成賢奇道:“你要去哪裏?”
“去天香樓見花魁娘子。”方應物答道。
項大公子用欽佩的目光送方應物離開——剛把花魁娘子坑的要死要活,轉眼又要像沒事人一樣上門去見,方老弟這臉皮實在叫他望塵莫及......
閑話不提,方應物到了天香樓,卻發現大廳中居然還有幾個客人在坐着閑談,猛一看似乎與以前沒什麽變化。
又仔細一想,方應物也明白了。花魁娘子雖然名聲砸了,但相貌、身材這些硬條件還在,出現想要“逢低吸納”人不奇怪。
高端客戶沒有了,那還有大把低端群體想來**,特别是除了錢什麽都沒有的土财主之流。放在從前,他們是絕對不會被花魁娘子看入眼的。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方應物當然和低端群體沒什麽交集,隻是叫住門口的小婢女,“在下方應物求見鳳蕭姑娘。”
方應物?小婢女雙目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但職業精神告訴她不能不禀報,便去了後樓傳話。
然後方應物便被帶了進去......隻見得花魁娘子钗橫鬓亂懶梳妝,衣衫不整,雙目微顯紅腫,顯然是這兩天經常哭。
方應物自從認識袁鳳蕭以來,她總是談笑自若、風情萬種的樣子,今天這模樣是頭次見,看來是真傷了心。
方應物拱拱手見禮,作爲舉人老爺,這禮節很隆重了。“真是抱歉,随口說了一句話,沒想到會變成這樣,這世間嚼舌頭的人太多了。”
袁娘子冷冷的說:“你還想騙人?那請接着編。”方應物奇道:“此話何解?”
“上次你來到這裏,是故意表現的輕狂淺薄引起妾身反感,然後導緻妾身不滿并選擇接受解元公那邊的邀請,再後來也在你意料之中,是不是這樣?”
“這.......”方應物猶疑了一下。這花魁果然是精明人,等回過神來輕易地看就看透了。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說假話了罷?”
方應物正色道:“我說過,做了就做了,不需要解釋什麽。先有你推波助瀾,後有我借題發揮,各有各的手段。至于事情失控并演變成這樣,也是各有各的錯。不過你不必憂愁,也不是沒有辦法......”
袁花魁恨聲道:“無非就是你下鈎釣魚,妾身蠢乎乎的上了鈎。不必多說什麽,你敢不敢在這裏睡一晚上?”
方應物愕然,這女人腦子裏是什麽邏輯?突然說這些是什麽意思?他理解的不能。
袁花魁柳眉一挑,語含嘲諷:“在你心中,妾身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風塵女罷了,難道連随便玩玩的膽量都沒有麽?
妾身也算有蒲柳之姿,而你前前後後來了這麽多次,連一次留宿的要求都沒有,真懷疑你那話兒還中不中用?”
方應物繼續愕然,可不可以不要這麽直白,可不可以略微含蓄一點?不過是男人就不能忍受這種挑釁!
卻說自從鄉試結束後,杭州城貢院外的青雲街人流漸漸散去。但杭州城向外運輸能力有限,數千士子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走完,各酒樓店鋪依舊少不了客人。
在一家茶舍中,滞留着十來個書生高談闊論、擺古論今。
有人大發議論道:“花魁娘子固然是個貪财愛富的人,但是搶了花魁娘子的李解元未必就舒服了。
他堂堂一個讀書人,特别還是今科第一名,不靠才華氣度卻靠着錢财,傳開後他這臉面隻怕也不好看。聽說主要是他的朋友們在中間搭橋牽線,可謂是狐朋狗友啊!”
如果是一個單純的土财主家拿錢砸人,隻怕不會招來過多的鄙視,但李解元身份不同,**對他的要求自然也不同。成就越大的人,**對他的道德要求也就越高,自古以來皆然。
有人對他叫道:“你說的都是老黃曆了!”先開口的人便問道:“這位朋友有什麽新黃曆,說來與我等共賞?”
“昨曰方應物與本房同門宴會時,親口說這次不怪花魁娘子。”
這可是大多數人從未聽過的消息,衆人紛紛将注意力挪到這邊,有姓急的催促道:“這又爲何?”
“你們可知道,本城這兩年新起的富商王家乃是方應物的同鄉,王家家主打算将女兒送與方應物爲妾。花魁娘子聽到這個消息,不禁醋海生波,所以憤然應了李解元的邀請!”
衆人驚奇,沒想到還有這種内幕。又有人問道:“真的假的?”
“這是方應物親口說出的,何況方應物也沒有必要替花魁娘子辯解什麽,所以應當是真相。”
“啊,是了!我也記起來,聽說前曰夜晚,方應物去過天香樓,如果兩人真結成了仇家,斷然不至如此。”
“如此說來,花魁娘子那天拒了方應物,應了李解元,并非嫌貧愛富,都是因爲氣急之下的吃醋?那倒是情有可原,吃的醋越大說明用情越深,而我們都誤會了。”
旁邊另外一人插嘴道:“那王家我是聽說過的,這兩年生意好生興旺,足夠稱得上巨富了。
方應物甯肯迎合王家,也要冷落花魁娘子,我看不是花魁娘子貪财愛富,而是方應物貪财!”
“這你又錯了!聽說當初方家貧困時,是王家資助了方應物父親三十兩銀子,助他勇奪解元連登黃甲,而後才有了方家如今的局面。王家有這個大恩大德,方應物怎麽能拒絕王家的美意?
何況王家肯将女兒與方應物爲妾,這已經足夠放低身段了,方應物于情于理沒有拒絕的道理!”
若王大戶聽到這話,必然淚流滿面,敢情别人以爲他王家送女爲妾是理所應該的,是表達與舉人老爺結親誠意的正确做法。讀書人果然是自視甚高的群體。
不管怎樣,花魁娘子情有可原,方應物也情有可原,這起**風波便漸漸平息。
至于李解元那幾個朋友落下了個粗俗鄙陋的評價,那就不是方應物能管得了的。
但方應物仍在反複琢磨一個問題,爲什麽花魁娘子要主動留宿他?
到了花魁這個份上,說是賣藝不賣身也差不多了,而且她們是可以**選擇入幕之賓的,隻要看對了眼。
但至少最近幾個月沒聽說花魁娘子和誰睡過覺,怎麽在這節骨眼上突然莫名其妙的把他睡了?
直到方應物結束了鄉試後的交際,離開杭州北上京師時,也沒有參透其中含義。
再後來,有友人給方應物寫信時,說這鳳蕭姑娘在方老弟你離開杭州後,忽然宣布立誓守身,不再招待客人,此類事情由天香樓中養的幾個女兒代替。
杭州城裏衆人很是唏噓感慨一番,大家都清楚,花魁娘子最後一個入幕之賓是方應物。她說要守身,是爲誰守不言而喻。。
當時遠在京師的方應物頓時感到壓力山大,他很明白這是女人的報複......這樣把皮球踢給了自己,一個處置不好,自己就要成悠悠衆口裏的負心人了。
不過此乃後話不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