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大事,知縣汪貴率領縣衙大小官吏以及本地士紳、老人代表,前往縣衙南門外青溪渡碼頭迎接沈巡按。
本來汪知縣是打算前往縣境邊界處迎接,但沈巡按事先派了随從過來,勒令不許遠迎,一切從簡。
方應物方大秀才作爲士子代表,也站在人群裏,并百無聊賴的看着前方。在前面不遠處,縣衙大小官吏已經跪成了一片,老老實實的對巡按禦史行禮。
同爲七品,但權力地位天差地别,所以汪貴見了巡按禦史仍要行跪拜禮。别說汪知縣,就是知府見了巡按,說不定也要跪拜相見,這就是屬于七品巡按的赫赫聲威。
這位沈巡按面皮白淨,看歲數也就三十五六,似乎比汪知縣還小幾歲,但兩人之間的際遇對比令人唏噓。
方應物閑得無聊,一邊觀望汪知縣參見巡按禦史,一邊在心裏暗暗琢磨一個問——爲什麽汪知縣要大禮拜見,而他這士子則不用去跪拜?好像就是這個習慣,也沒有人對此不滿的說什麽。
想來想去,方應物悟出一個道理。那是因爲知縣已經進入了官場,是正式官員,身在這個體制内自然就受到其法則的約束。而自己目前最多隻能算個官場邊緣人,主要身份還是讀書人,自然可以選擇不遵守。
國家重養士,讀書人相對而言可以超然一點,即使有所失禮,也可以被當成有節艹和不趨炎附勢。當然,如果不大禮是否會惹得對方心裏不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邊汪知縣還在與沈巡按不停的叙話,不知道說些什麽。對此方應物很理解,汪知縣想和沈巡按說話,大概也就這次是個機會了。
這巡按禦史代天巡狩,體統極嚴,規矩也嚴。按照制度,一旦進了縣後,巡按禦史就不許與地方官有任何往來,以免因私廢公、生出弊端。
也就是說,原則上隻有迎接和送别時候,知縣才能與巡按禦史交談幾句,所以汪知縣才會抓住機會多說幾句好話。
又過了好一會兒,沈巡按與汪知縣談完話,然後對着士紳、老人們點點頭示意過,便上了轎子前往縣城,進駐臨時準備的察院。
如此歡迎儀式結束,方應物原地活動幾下腿腳,便準備離開。卻有衙役小跑過來,道是知縣請他過去。
方應物隻道汪知縣想詢問學校那邊的準備情況,禀報道:“晚生已經與縣學諸君談過,想來不會有什麽意外,老父台但請放心。”
汪知縣臉色帶着幾分疑惑,擺了擺手道:“不是問你這些。本官是想說,方才與巡按交談,大部分時間談論的其實都是你,莫非你與沈巡按乃是舊曰相識?”
啊?方應物小小吃了一驚,剛才汪知縣和沈巡按一直在談論他?這不太可能罷?
他趕緊否認道:“老父台不要說笑了,晚生與沈巡按素不相識,也從無往來,連聽說都沒聽說過。”
“奇哉怪也,那他怎的會問起你來?”汪知縣确實非常奇怪,剛才與巡按禦史交談的時候,他甚至産生了方應物才是本地主角的錯覺。
不過汪知縣實在想不出什麽道理,最後隻能作罷。他甚至還有一點點小小私心,手握糾察大權的巡按去關注方應物總比對他汪貴雞蛋裏挑骨頭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個主角,不當也罷。
方應物目送汪知縣離開,也陷入了沉思和迷惑中。
這沈巡按首站就是淳安,應該是沖着商相公來的,不然淳安縣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吸引他迅速前來。可是他在碼頭上向汪知縣問起自己作甚?
方應物早就推斷,沈巡按應該是萬安選用的。萬首輔因爲商辂的緣故,對浙江人事相當重視,一般人很難插上手。尤其是巡按禦史這種要害職務,萬安肯定盡可能使用自己人。
從沈巡按的表現來看,難道說自己已經引起了萬首輔的注意?還是說自己在杭州攪局惹惱了萬首輔?
剛冒出這個念頭,方應物就趕緊又壓了下去,因爲這個念頭未免太過于自戀了!簡直不可能!
萬安是誰?口碑再差也是已經站在人臣頂點的首輔;他方應物是誰?說破天也隻是一個秀才,将來什麽境況很難說。大象有什麽理由去特别關注一隻螞蟻?
但方應物剛把這些雜念壓下去,又有新的雜念不可抑制的出現。莫非自己确實引起了萬安的注意和不滿,準備拿自己殺雞駭猴?
他方應物什麽身份都沒有,但好歹也是商辂的學生,王恕的便宜親戚,正好最近又因爲浙江布政使司的事情惹到了萬首輔,那麽萬首輔順手拿自己開刀似乎也說得通。
畢竟商相公和王恕都不是輕易動得了的,但是他方應物卻好辦理的很。想到此處,方應物冷汗直流,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他不想當那個殺雞駭猴的雞。
但也怪不得别人,世間萬事都是有正面和反面的,權利和責任從來都不可分割。
他享受過了商相公學生和王恕便宜外孫身份帶來的好處,那該承擔義務時也跑不掉。而且有因就有果,有他在杭州攪局的因,就可能産生一些不以他的意志爲轉移的果。
沈巡按到了淳安縣,先清查獄案,後檢點錢糧,一連五六曰忙得不可開交,全縣衙都小心侍候着。此後才有一曰,巡按察院發了牌票,道是沈巡按要去學校觀風。
世人都知道,公論出自學校,鄉願出自缙紳。所以若想觀風,去學校是必備行程。
此時縣學生員聚集起來,整整齊齊的在明倫堂外列隊,等候巡按禦史前來督察和訓話問話。
這是最容易出現非議的時刻,但受過知縣囑托的方應物并不太擔心,今天縣學應該不會出漏子。
他早已經通過洪松和項成賢散了話出去——這巡按是萬安的人,便等于是商相公的對頭;誰配合他,誰就是萬安的走狗,是淳安縣的罪人和公敵!
有這樣的大帽子選在頭上,估計同學們說話應該會謹慎些,不會輕易在巡按禦史面前胡說八道讓汪知縣難堪。另一方面,幾個學霸表了态,其他生員總得賣面子。
當然,能有幾句美言對汪知縣來說更好,但這可遇而不可求。以方應物的人品,幫着過濾不良言論可以,但還沒有無恥到無中生有、故意捏造谀辭的地步。
或者說,方應物并不擅長曲意逢迎、拍馬奉承,不是缺乏技術,而是缺乏這個心。
閑話不提,卻說當沈巡按到達縣學後,并沒有對列隊的生員說什麽,而是直接進了教谕公署。此後點了一些生員,一個一個的叫進去說話。
方應物沒有被點到,但他好友項成賢項公子卻被點中了。等項公子出來後,神情很是莫名其妙,他皺眉道:“方賢弟!在裏面時,那巡按問了一些話,其餘沒什麽可說的,但很有幾句是關于你的。”
旁邊另外一個人也奇道:“是極,禦史确實問了幾句方同學的事情。”又有一個新從巡按禦史那裏出來的同學,見狀也是如此說。
方應物連連苦笑,自己還真被巡按禦史盯上了?瞧他這架勢,難道打算慢慢尋找自己的破綻麽?
縣學諸生議論不已,紛紛感歎方同學真是風雲人物,總是當仁不讓的充當主角。這回來個欽差禦史,也要話裏話外的問其他,實在是風頭盛。
挨到沈巡按離開縣學後,方應物也迅速離開了,前往縣衙去見汪知縣。做事總要有始有終,既然受人之托,此時便須得向汪知縣禀報巡按禦史在學校觀風的事情。
“學校那邊,老父台大可放心了,并未出現什麽不該有的诽謗非難之詞。”方應物道。
汪知縣當然不會隻等着方應物禀報,他已經從衙役那裏知道了沈巡按在縣學的經過,笑容滿面的點頭道:“有勞賢生了,本官在此謝過。”
方應物謙遜道:“老父台言重了,何須如此。”
汪知縣很客氣的說:“确實應該謝你,不知你用了什麽辦法,吸引着巡按禦史盯住你,分散了沈巡按的精力。你這份心意我心領了!”
方應物無語,他哪有這個犧牲精神?到底是怎麽回事,他自己到現在還是模模糊糊的全靠猜測。
他又回到家中,卻見洪松和項成賢都在等着。
洪公子見了面就急着說:“方賢弟,你走了後,縣學中就鬧起了流言蜚語。說是你在外面闖蕩時得罪過大人物,這巡按禦史就是要蓄意整治你的,所以你要倒黴了。”
方應物暗自歎道,這流言還挺準,很難得啊。
項成賢對此卻不擔心,安慰道:“方賢弟但請寬心,這不算什麽,巡按禦史隻是禦史,不是提學官,他不能直接管到你。
何況你也不是沒有後盾,豈是他能随随便便拿捏的?真正要防的,反而是身邊的小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