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心虛的表現,如果他方大秀才确實文章出衆,當然不會去擔心自己名列四等以後。但問題在于事實并不是這樣,他能照着格式編八股文,但寫出來後能不能獲得認可卻實在沒把握。
方應物有心開口說明處境,卻聽項成賢帶着酒意道:“你這人,就是心思太多,想得太多,擔心也太多!毫無必要,以你這才華,區區一個縣學歲試而已,怎麽可能淪落到四等!”
“老兄言過了,在下哪有什麽才華。”方應物難得謙虛一次道。
“說笑,真是說笑。”項成賢大笑道:“你是方解元的兒子,老子英雄兒好漢!何況我也親眼見的你文采風流、博學多才,連詩詞都有如此出色的氣象,怎麽可能寫不好最簡單的八股文章!”
面對項大公子的吹捧,方應物無語凝噎。抄襲詩詞和裝名士才子的後遺症出來了......
在别人眼裏,方應物身爲堂堂一省解元的兒子,優良血統在這裏擺着,平常吟詩作詞信手拈來,在縣試、府試、院試成績都很出色,還能被大宗師直接點成廪膳生員,足以說明才華。
有這樣的能力,寫套路化八股文自然不會太差,起碼是中上等,就看認真不認真了,怎麽也不至于落到下等去,卻不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這是捧殺!方應物揉了揉額頭,“你有所不知......”
另一邊洪松卻痛心疾首的打斷了方應物的解釋:“人果然不可狂傲,但也不可自輕自賤,不卑不亢才是正道。你好歹是縣試案首,府試、院試皆名列前茅,難道區區一個歲試也讓你如此沒自信,以至于擔憂自己名列四等以下?你也太懦弱了!”
那幾次考試的時候,上頭有人呐......方應物默默想道,無言以對。
小夥伴們如此看得起他,叫他實在不好意思開口了,内心不禁淚流滿面,有種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錯覺。不過叫方應物再做一次選擇,他肯定還是會選擇這條道路。
閑話不提,卻說方應物與洪松、項成賢吃到酒足飯飽時,眼看外面天色要黑,便由方應物會了賬,三人起身一起離開。
方應物随着項成賢來到項家宅子,重新住進了外院。縣城就這麽巴掌大的地方,合适的住處不好找,方應物決定暫時栖身于項成賢這裏了。
以後就看個人發展情況再定,如果科舉不順,可能長期居住在縣城時,再尋覓購買房舍也不遲。
有了住處,然後方應物又托項家仆役前往花溪送信,叫族長方逢時派幾個人護送蘭姐兒到縣城來團圓。
安頓期間,方應物幾次欲言又止,他想對洪、項二人求助,但始終沒有說出口。
他實在不曉得這話怎麽說,難道告訴兩位好友,他方應物其實沒有那麽好,八股文水平其實很“一般般”?
還是拉不下這個臉面啊!最終方應物隻能獨自仰天長歎,他果然如同項公子所言,是個要面子的人。
打鐵還需自身硬,他在這方面自身實在不硬,那就隻好另想它法了。若是鄉試會試那種幾千人糊名的大考試,混雜在裏面還可以不爲人注目。
但縣學不過百八十人,試卷好像也要公開點評,所以歲試容易被有心人戳出來。目前兩個最大的隐患就是孟教谕和徐淮,一個是教官,一個是仇家......有什麽辦法能解決?
此外方應物又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歲試這一關過去後,還是趕緊去商相公那裏閉讀書罷。即便再被題海戰術搞得欲仙欲死,也強似在縣學和大家厮混。
和同學們在一起時間太長,未見得是好事情,常言道,距離産生美。至于商相公那邊,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商相公早對他的文章了然于心了。
到了次曰,方應物與項成賢早早的一齊出門,招呼了洪松後,三人同往縣學而去。進了縣學門内,項、洪二人去找教官報到,而方應物獨自先去了明倫堂。
還沒上月台,方應物就遇見了劉衍道同學,隻見劉同學對他行個禮,請他到旁邊說話。
肯定還是爲了請自己幫助他選爲國子監貢生的事情罷,方應物心裏猜道。果不其然,劉衍道問:“方同學昨曰思量如何?可有了決斷?”
方應物昨曰隻顧得琢磨自己怎麽在歲試過關,沒太多想劉衍道的請托。現在猛然一想,這算是個可幫可不幫的事情,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劉衍道看看左右無人,對方應物道:“方同學聽在下一言,你這次幫了我,也等若是幫到你自己。”
這話有意思......方應物收起了漫不經心的心思,拱拱手問道:“敢問劉前輩,此言作何講?”
劉衍道分析道:“那徐淮對你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的不說,你這個廪膳生員位置其實本該是他來遞補,卻因爲大宗師點了你而丢掉,他心裏不記挂嗎?
他無論從自家好處出發,還是心中的恨意,都會奪回這個廪膳生員位置。不然他的臉面往哪裏放?”
方應物曉得,劉同學這不是危言聳聽,大概十有**是可能的,徐淮串通孟教谕主動找自己比拼文章就是個很明顯的迹象。那不僅僅是爲了洩憤,肯定還存了打擊自己的心思。
對讀書人而言,還有比功名更大的利益麽?秀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廪膳生員和其他生員相比堪稱高人一等,各方面待遇截然不同。
劉衍道察言觀色,瞧着方應物把他的話聽進去了,心中一喜。
他之前最擔心的,就是方應物自恃才高和有背景,目中無人剛愎自用,不聽他的警告,那就麻煩了。古往今來,大風大浪都闖過來,卻在陰溝裏翻船的事情還少了?
劉同學趕緊繼續解釋道:“他們這種學霸歸根結底也還是生員,本身無職無權,所能做的無非是利用自家聲威。
例如鼓臊同夥制造輿論,大肆貶低你的文章和水平,迫使教官在歲試中壓制你的等次。若是真把你壓到了四等以下,那你的廪膳生員位置必然不保。”
“那你說如何是好?”方應物淡淡道。
終于說到這裏了,劉衍道有點小激動,“不能坐以待斃,不能束手無策,不能被動應付......”
方應物見他近乎語無倫次,暗暗搖搖頭,這位劉同學還有待磨練啊,說話沉不住氣。他來當說客,自己卻先激動起來了。
方應物忍不住吐槽一句:“你的意思,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
“是極!是極!正是此理,方同學你的應對之道莫過于打擊徐淮的威信,隻要徐學霸說話沒人聽,那還稱得上學霸麽?
目前縣學兩件大事就是歲貢和歲試,那徐淮自從成了年資最老的生員後,已經把持歲貢兩三年了,從中也不知賺了多少好處。
今年若不出意外,他必然還要插手此事,這是他最大的依仗和本事。隻要你能在歲貢上面赢了徐淮,那他的威信便如冰雪消融。
而方同學你,利用歲貢打掉他的聲望後,此消彼長,你自己聲望也就上去了。人心所向,再憑借你的才華,那徐淮還能在歲試中有什麽作爲?誰還敢将你定成四等?”
方應物歎口氣,“爲了赢徐淮,所以就要幫你在歲貢中被選中,成爲國子監監生?”劉衍道讪讪一笑,“這是雙赢,雙赢。”
方應物點點頭道:“雖然你的遊說水平很爛,但我還是答應你。”
終于聽到一句準話,劉衍道大喜過望,又暗示道:“多謝閣下援手,之後在下定有報答!”
“不談那些,太俗氣。”方應物擺擺手道,一邊走一邊繼續深思熟慮。
歲貢決定國子監貢生人選,歲試決定鄉試解額人選,都是生員的重要出路。但是對他方應物而言,隻想着一條路,那就是歲試、鄉試。歲貢至少在十年内是不用考慮的,拿來做文章倒也不錯。
若能在歲貢選舉中,嚴重打擊到視之爲禁脔的徐淮,那就極大的削弱他的話語權。而其後,他若想在歲試上帶頭搗鬼就比較難了,原因很簡單,别人對他沒有信心。
學校裏都是讀書人,學校有學校的規則,讀書人有讀書人的規矩,一般不直接講拳頭大小,一切紛争都圍繞話語權展開。
話語權大的,就能造勢,傳出去也就是俗稱的士林公論。所謂學霸也就是話語權比較大的生員領袖而已,沒有話語權,自然什麽都不是了。
在歲貢上打擊徐淮,也算是一種變相的圍魏救趙罷,方應物考量之後轉頭問劉衍道:“歲貢選舉的時間是什麽時候?”
“聽說是明曰早上。”劉衍道答道。他對方應物還是有點信心的,此人雖然是新人,貌似勢孤力單,但卻與洪松、項成賢兩個名流關系密切。
隻要方應物能拉着那兩人一起幹,足以造成不弱于徐淮的聲勢,幫他搶到歲貢名額還是有可能的。即便搶不到,他也沒什麽損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