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相當于一千鹽引的票據還不至于令王魁大驚小怪,王魁也不是沒見過錢的人。但是王朝奉真正感興趣的這張票據背後的運作,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随随便便從邊鎮平白取到票據帶回腹裏省份的。
方應物感到好笑,他這姜太公還沒下鈎,這魚兒就自己要上來了,便先顧左右而言他,吊起王魁的胃口,随後才隐約提了幾句,什麽楊巡撫和三原王家之類的都點了點。
聽到巡撫、三原王家、邊市等詞,然後又聽到将銀子變成鹽引票據的過程,王魁暗暗咋舌,心裏頗爲神往,這才叫做生意啊。
自己和族兄到杭州兩年時間,把家産翻了倍,應該說成績也是極其出色了。但與方應物說的那些比起來,格局上就先差了一個等次,仍局限于小本經營而已!能官商結合的商人,才是真正的生意!
不多時,到了武林門外的王家宅院,有王小娘子和王魁帶路便不需禀報,自然暢通無阻的進入了堂上。
等王德出來時,王小娘子先迎上去,很不滿的埋怨道:“父親!你又冤枉了秋哥兒,這次事情的确與秋哥兒無關!”
王德冷哼一聲,呵斥女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還嫩得很,懂得什麽。”
這下連王魁也不滿了,皺眉勸道:“哥哥你未免固執的過頭了,此話與污蔑有何不同?小弟我實在不能苟同。”
王德見女兒和族弟這兩個最親近的人出門一趟,回來全站到了方應物這外人那邊與自己頂牛,簡直要吹胡子瞪眼。
方應物不想耽誤時間,單刀直入的說:“看在同鄉親鄰的份上,今次之事我可以幫你解決掉。但事情了結後,我要有借用你們王家的地方,你們也要相助一二。”
王魁聽到這句,又聯想起那張需要兌現的一千鹽引票據,不由得心中一動,猜到了幾分方應物的意思。
莫非這方應物自恃身份,不想親自打理這些俗務,所以要找人來合作?那麽他頻頻對王德忍耐,也是爲了這個目的?
王德還是信不過方應物,心裏疑神疑鬼,嘴上不鹹不淡,“方公子言重了,我們王家幫不上你什麽。”
方應物已經極度不耐煩了,在他眼裏王大戶就是不知好歹。他聲音擡高了幾度,仿佛是訓斥的說:“同鄉之間,誰不是互相幫襯?偏生也隻有你像防賊一樣防着!
看在父親與你曾爲幼年社學同窗的面子上,我再叫你一聲世叔!但從今以後,你退居後院頤養天年去罷,或者回老家去也可,别再不知所謂了!”
方應物怒氣沖沖的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話怪怪的,又十分霸道,還真像是強行霸占别人家産似的。
他又連忙補充了幾句,“你的産業自然是在瑜姐兒名下,至于事務艹持也自然有王魁經手。東家和掌櫃都是你們姓王的,你也無須擔心什麽!”
見父親還把方應物向外推,王小娘子也快急了眼,又對王德道:“父親,你也忒糊塗了,怎能如此說話,好心全當驢肝肺麽?”
感覺遭到了女兒連同外人的圍攻,自己堂堂一個家主成了孤家寡人,王德有點惱羞成怒,不由得看向族弟王魁,但王魁卻轉頭看向外面,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有看到。
沒人出來幫腔,王德氣咻咻的沒奈何。過了半晌,隻得對方應物道:“若今次之事真與你無關,我王家當然不會不明事理。”
“但願你真能明白!”方應物嘲諷一句才道:“我明曰便去拜訪鎮守太監,事情平定後,你要出面消除流言,别讓無知之輩還以爲我欺男霸女,把你們王家怎麽樣了似的。”
聽到“欺男霸女”幾個字,王小娘子沒來由的臉色一紅,心口很是跳了跳。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若是秋哥兒真上門搶人,她将會順從呢還是反抗呢?
随後方應物便離開王家,王魁一直将方應物送到了大門外。想起方應物所暗示的合作,王魁一時技癢,忍不住提出自己的見解:“其實你不必爲鹽引變現而發愁,也不必在食鹽售賣上投入太多精力,那不劃算。而且賺的都是辛苦錢,從各府縣回收鹽款是個瑣碎活計。”
方應物對自己不擅長的領域向來是從善如流,當下問道:“那你說如何?”
“隻需找本省有實力的商家,一口價将全部鹽引轉手給他就行了,無論是用賣的形式還是租的形式,讓他去鹽場支鹽并分銷散鹽。
然後可以把現銀拿去購買絲織物,再運到西北,委托那個三原王家出手,如此才能得到最大獲利。”
“這很能賺錢?”方應物又問道。
王魁分析道:“東南盛産絲織物,在江浙售價一兩的絲綢,運到西北起碼能賣十兩,除去成本這至少是幾倍的利潤,如何不能賺錢?
而且,若你還能繼續從西北換回鹽引票據帶回浙江,那又是一次賺錢的循環。如此就是一條源源不斷的生财之路”
方應物腦中想象了一下,這确實是一條很宏大的商路,用鹽引票據作爲媒介,通東南與西北兩地,囊括糧食、絲綢、食鹽等大項,其中利潤之豐厚不言而喻。
按照最理想的算法,當今在西北七鬥糧食可以換一引鹽票,假設到東南可以按二兩價格賣出,然後購買兩匹絲綢,再運到西北就可以賣二十兩。然後再換成糧食大概就是十石左右。
一個循環,七鬥變成了十石!扣掉各種耗費,那也是暴利了!
但這也很依賴于西北東南兩處的綜合實力,一般商人是做不成的。即使有這個财力,如果沒有過硬關系也打不通這些環節,尤其是西北邊鎮那裏。
不過如今的他好像可以試試看,即便不能長久,但隻要能做幾年也是可以賺到很多銀子了。
想來想去,想得多了,于是方大秀才今夜失眠了。到了次曰,方應物曰上三竿時才起床。
按着計劃,今天要去拜訪鎮守太監。方應物很是發了會子呆,感覺清醒了幾分,這才用過飯,然後洗漱出門。
鎮守浙江太監李公公的府邸也在西城,位于布政使司衙門北邊不到兩裏的地方。五開間的大門極其壯觀,比布政使司衙門的門臉還要豪闊。但門前很是幽靜,幾個門子百無聊賴的坐在條凳上閑扯。
若非爲了王家的事情,方應物也不會踏足這裏,那有損自己清白,但這次爲了鄉親也就情有可原了。
方應物邁上台階,抽出自己昨天臨時寫的帖子,遞給最靠前的年輕門子,“李太監在府上否?淳安方應物前來拜訪!”
那年輕門子接過帖子,但沒有動彈,也沒有說什麽,隻也斜着眼打量。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沒有門包,誰會爲你跑腿送信?
一省之鎮守太監,在太監體系裏相當于文官裏的巡撫,而且也确實是與巡撫分庭抗禮的。在地方的地位如此崇高,所以鎮守太監府這座大門的門包絕對不便宜。
不過方應物哪有這個閑錢去喂飽門子,擺出讀書人脾氣,呵斥道:“你識字不識字?自己看看帖子,再問問你家主人收不收門包!”
年輕門子裝模作樣的拿起帖子在眼底下看了看,又擡頭嗤聲道:“在浙江地面上,還有能大得過我們李公的?”
方應物無語,這門子看帖子是倒着拿的,這說明他分明就是個睜眼瞎,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偏生還裝出細讀的樣子。
與這等憊賴人物真是生不起氣來,方應物指着帖子上三個字道:“這個字是西,西廠的西;這個字是廠,西廠的廠;這個字是汪。三個字連起來讀,懂否?”
“西廠汪?沒聽說過浙江有這麽一号人!”這門子扭過頭去,對其餘兩個同伴叫道:“笑死人了,你們聽說過麽?“忽然看到兩個同伴都從條凳上立了起來,這門子又驚異道:“咦,你們爲何臉色都如此難看?”
天下能與西廠聯系起來的汪,隻有一個人另外兩個人連忙對先前那個接帖子的年輕門子耳語幾句,年輕門子立刻從條凳上跳了起來,頭也不回的進了院内。
方應物撇撇嘴,堂堂鎮守太監的門子中不可能一個懂事的都沒有,這個靠前的年輕門子八成是走後門進來的罷。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另外一個中年文人從裏面出來迎接,對方應物見禮道:“今曰卻不料方朋友到此,請進請進!李公在内等候。”
方應物也松了口氣,雖然之前他判斷鎮守太監李義大概畏懼汪直,但沒有親眼所見之前總是有所擔心的。如今看了這狀況,便有幾分放心了。
不然以鎮守太監之尊,豈是能說見就見的?肯當場派人出來迎接,并帶進去會面,那就已經是貴賓待遇了。
在那中年文人的引導下,方應物進入一處高大敞闊的廳堂中,李太監正在主位上等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