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堂堂的代天子出使身份,隻有别人迎接他的份,哪有他去迎接别人的道理?這王通說的都是什麽糊塗話?想至此,方清之穩坐着紋絲不動,冷哼一聲。
王通望了望方清之,又很主動的出去迎接那王家來人了。既然方老爺不去,那他這管事代替出去迎一下也不爲過。
方應物冷眼旁觀,目送王通出去,便對前來禀報的人吩咐道:“傳我的話,我父子有話要說,無論是誰都先在門房候着,暫時不見!那王通要敢闖,就請把守軍士打斷他的腿!”
此人是公館原有的仆役,萬萬不敢違背方應物這“二巡撫”的意思,答應一聲也出去了。
如此屋中再無别人,隻剩了父子兩個。方應物已經在父親身前站了半天規矩,眼下見沒了外人,便很自然而然的轉身走到父親下首的座位上,同樣很自然而然的坐了上去。
方清之目光一直追随着方應物,從這不告而坐的小動作便可以看出,自家這兒子從骨子裏就有種不羁。當然,也可能是受到那王通的刺垩激後,下意識做出的反垩抗姿态。
方應物指了指門外問道:“父親怎的找了這樣的人追随左右,不知道應石族兄有什麽不好,被這等人換了位置?”
方清之正要解釋,卻聽方應物自言自語道:“難道老家同族之人反而不如外姓可靠麽?”
方清之暗暗苦笑,連忙将原先的話都收了回去傳聞中自家兒子言辭機敏犀利……”果不其然。剛才這句話搬出了老家同族和外姓對比,自己若答不好立刻就成了背祖忘本之人。
他想了想才道,“隻不過王通平常辦事用心精細,所以在身邊幫襯事務而已。”
方應物語帶嘲諷道:“王管家果然是精細人,但隻怕精細的過了頭。我可不敢拿他當外人,他不拿我當外人就謝天謝地了。”
方清之也搖搖頭,這王通平常沒有顯出什麽古怪,正常得很,怎的今天見到方應物就變得怪異别扭起來?
見父親沒有爲王通辯解,方應物心下大定看來父親大人垩心裏還是明白輕重……”知道遠近的,沒有糊塗到把後媽和王通放在長子前面的地步。
他便嘿嘿笑道:“有些人,幹的是奴才的事情,卻艹的是主人家的心思,自作多情!依我看,家裏頭似王通這種拎不清狀況的奴仆還有不少罷,不知後母帶了多少陪嫁奴仆過來?”
方清之長歎道:“一時如此而已,曰子長了自煞就變了,你不用心急。”
“且不提這些事了我在此要恭喜父親……”此番出使歸國後,少不得論功行賞,沒準直接賞一個修撰也是有可能的。”
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每科狀元可以直接授予修撰……”而榜眼探花則直接授予七品編修。
像方清之這樣在翰林院觀政學習垩的庶吉士,已經算是七品了,但三年後散館時,最優秀的一批才能出任七品編修。
如果方清之出使歸國,按規矩是該封賞的,能提前授予編修就等于節約了兩年時間。若能升一級授予修撰,那更是提前五年以上的進步,約莫是半個狀元的待遇了。
方清之一路過來,不知聽到多少恭喜,但一直很淡定,“無論如何,都是報國。”
方應物唉聲歎氣道:“我出京之前對父親說過,請父親默默潛伏三年,結果父親你還是脫穎而出,實在不夠低調。”
方清之終于挺不住君子派頭了,忍不住指責道:“你口口聲聲讓爲父低調,但爲父卻沒見你自己低調了!你自己到哪裏不是攪風攪雨的?”
方應物嘿嘿笑道:“都是意外,意外,兒孫自有兒孫福,父親就不必艹心了。對了,一會兒那王家人進來後,一切由我做主,還請父親作壁上觀,一言不發就行了。”
方清之瞪了幾眼,自己這兒子越說越不像話了。方應物連忙道:“父親位列廟堂,志向遠大,這等家務小事由我處置即可。”
在方清之方應物父子閑談時,王通出了大門去迎接王家來人,在王通心裏,始終還是王家分量重一些。
卻說這次前來到訪的王承義乃是陝西三原大族王氏族長的嫡子,若無意外也将是下一任族長,同時也是王恕王巡撫的親侄子。确實如王通所言,與王恕女婿方清之乃是平輩。
“見過承義老爺!”王通對王承義跪下磕了三個頭。這王通在王家三代爲奴仆,也算是老人了,所以王承義倒也認識他。
簡單的叙過話,王通便引着王承義向裏面走去,但是連大門還沒進去,就被攔住了。
那得了方應物吩咐的公館仆役當在門中道:“方先生有令,他們父子談話,請諸位貴人暫時在門房等候。”
王通感到很丢臉面,發脾氣大喝道:“什麽方先生?我乃欽差方老爺身邊親随,領不得垩人去見方老爺麽!誰敢攔我?”說罷用力推開公館仆役,就要闖進去。
又有把守軍士圍住了王通,那公館仆役在旁邊叫道:“方先生還特意說了,如果有個叫王通的膽敢硬闖,就打斷腿扔出去。”
王通勃然大怒道:“方應物不過一黃口小兒,簡直欺人太甚!”王承義站在後面一直皺眉不語,此時發話道:“不急,那就等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眼看曰落西斜,這才從裏面傳話,讓王承義進去。到了屋中,王通按捺不住,迫不及待的向方清之告狀道:“方才應物少爺将承義老爺阻攔在門外,如此慢待實在無禮。”
在他想來,方應物将王家人攔在門外半晌确實無禮之極。如果沒有當着王家人的面,方清之也許就含糊過去了。
但如今王家人就在這裏,若方清之不做出懲罰兒子的表示,那就明擺着故意掃王家的面子。以方清之律己甚嚴講究禮義的爲人……”應該不會不顧及王家的門面。
換成别的父親,估計就真先把自家兒子訓幾句但方清之發現自己鼓不起底氣去訓斥兒子,自己這個兒子太異數了。所以方清之放棄了訓斥的念頭,暗暗琢磨如何打圓場。
正當這時,王承義很響亮的哈哈一笑對方清之拱拱手道:“不妨事是我來的太突兀!見過方妹夫!”
王通很是吃驚,他沒想到王承義老爺自己先找了台階下,這态度未免也太軟了罷?
王承義向方清之行過禮,按理該方應物向王承義行禮了,但方應物大模大樣坐着不動,旁若無人的端起茶水細細品味。
這下連方清之都看不過去了,咳嗽一聲,對方應物提醒道:“還不見過舅父。”
方應物擡起頭迷惑不解的問:“王家莫非有見了尊長行禮的規矩?從王通身上,可沒有看到半分規矩。
不過王承義卻毫不在意,态度依舊很和藹的說:“應物小哥兒言差了我那堂妹嫁入方家,這王通随着過去,如今是你們方家的人,怎麽還能說是王家之人?”
方應物諷刺道:“我可沒看出半點方家的家教,隻怕這位王大管家心裏還是自認王家多一點罷。也難怪我方家房無幾間,地無幾畝當然入不了王大管家的眼界。”
王通臉色通紅,憤然道:“既然應物少爺不能容人,那在下便自行請去回王家就是!”
“好!那就滾罷!”方應物對王承義鼓掌道:“這下王通是你們王家的人了罷!”
王通求去不過是欲擒故縱的把戲,卻沒料到方應物幹脆利落的就答應下來,一時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卻隻好去看方清之,畢竟方家當家人是方清之。
方清之如今知道兒子是極其有主見的人,甚至自己也很難左右他,這又不是原則姓的朝廷大垩事,所以幹脆就裝聾作啞算了。男子漢大丈夫,何苦在家庭小事上婆婆媽媽!
又是王承義開了。,他對方應物苦笑道:“應物小哥兒,我接受邀請到這裏,是來找你做大垩事的。你何苦與一個奴仆糾纏不休,簡直浪費工夫。”
王承義這話一出口,方清之和王通都微微驚訝。别人都以爲王承義到榆林,是因爲王家聽說方清之路過榆林,所以前來走親戚拉關系,就連方清之自己也如此認爲的。
但以王承義的口風,好像是受了方應物邀請才到榆林的,見方清之反而是碰巧遇上。難怪王承義對方應物态度十分謙遜,果然是有緣故的!
方應物指着王通道:“見微知著,你們王家人的風氣若都是這樣,那我又怎麽敢和王家一起做大垩事?自己給自己找苦頭吃麽?”
王承義從進門時就覺得不對勁,感到王通與方應物可能有仇隙,然後此刻又看到方應物真是不依不饒的,還能不明白?
也不知道王通是怎麽觸怒了方應物,若真因爲一個家奴和方應物分道揚鐮,那簡直成了笑話!想到這裏,王承義立刻表态道:“家奴欺主,應物小哥兒你說如何處置才好?”
王通徹底慌了,他很是不懂,自己忠心耿耿爲什麽會落到這個下場,王承義老爺爲什麽會反而收拾自己。
他噗通的跪在地上,抱着王承義大垩腿道:“承義老爺!小的祖孫三代在王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看在這份情面饒了小的這一遭!”
方應物站起來,不屑的對王通道:“真是蠢貨”求饒都不知道該找誰!”
又對王承義施禮道:“我們父子都是宅心仁厚的人,不知道怎麽從嚴懲治這等刁奴。再說他已經背棄方家回歸了王家,舅父你是王家的一号大人物,看着辦罷。”
王承義暗想,繞來繞去還是要自己動手當惡人,他們父子倒不沾惹任何麻煩。這方應物真不是一般少年,果然不愧是能做出大垩事的。
想起在大門口聽到的“打斷腿”等字眼,王承義便果斷的說:“這等刁奴,我們王家絕不姑息,先打斷腿并送歸方家!”
方應物也爲王承義的果決愣了愣,他之前說打斷腿還是吓唬人居多,卻沒想到王承義真會如此下手。
今天算是見識到了這年頭大家垩族領垩袖人物的作風,方應物暗暗感慨。但他不能做出任何不忍心的表示,否則今天制造的氣場就功虧一篑了。下面還有大合作,在王家面前不能弱了氣勢。
如此便沉聲道:“我們方家也不是斷然無人情的,将這刁奴打斷腿作爲懲戒後,就送回京師方家養傷!”
看着方應物三言兩語決定了王通的命運,首先引着王家動手廢掉王通,最後卻還要把王通送回京師家裏,方清之腦子中冒出了一個詞:殺雞給猴看。
自己這兒子真不是善茬,也不知道跟誰學的,方清之無奈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