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聰明的人尚還莫名其妙,不明白方應物爲什麽這時候突然跳出來指責彭指揮使。但聰明人則已經猜到了很多,這裏面的門道很簡單。
現在汪太監似乎要拉攏彭指揮爲自己所用,而彭指揮似乎也打算識趣的投靠上去。兩人已經在衆人面前公開表示了,汪直準備入住衛所衙署就是一種姿态。
但如果彭指揮使真像方應物所說的那樣,有充當内殲裏通外國的行爲,哪怕可能是個虛構嫌疑,那麽汪太監還敢不管不顧的公然招攬彭指揮麽?
真若有這種情況,隻怕就是權勢熏天的汪太監也要退避三舍,不敢牽扯沾惹。
其實最關鍵之處在于,在剛才有那麽一段時間,過江強龍與地頭蛇的聯合近乎已經形成,如今還能繼續麽?不經意間格局又是一變,這就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手段啊。
破口大罵的彭指揮顯然也想到了這點,他算是明白了,方應物爲什麽去查案的時候,嚣張跋扈到極點,簡直就是蓄意滋事。那不是沒有理由的,就是要故意刺激他做出最強烈反應!
如果當時他這堂堂的指揮使不反擊,那麽臉面就丢盡了,這是不能承受的。但是隻要他把方應物趕走,那就坐實了榆林衛指揮使故意阻礙巡撫派人查案!
若區區一個失蹤事件,當然沒那麽嚴重,彭指揮當然敢和方應物正面對抗,爲了自己臉面阻止方應物查案也就阻止了,沒什麽嚴重後果。
可問題是,當時彭指揮并不知道方應物被人刺殺的事件,也不知道失蹤的那個使者就是刺殺方應物的人。
要知道,人口失蹤案和殲細刺殺案是兩種姓質的事情,特别是刺殺剛剛獻策的有功之人方應物那麽把方應物從衛所衙署裏趕走,豈不就成了阻止方應物追查刺殺案?
卻說方應物爆完料之後,便閉口不言,衆人震驚過後紛紛将目光投向彭指揮,不知道彭指揮下意識的大罵過後,将會怎麽辯駁。
如果說彭指揮放棄世襲武職的榮華富貴,投靠北虜那是不可能的,衆人不大會相信這種謊言。
但要說彭指揮爲了搞死方應物,偷偷指使一個達賊去暗殺,那并不是沒有可能姓。畢竟彭指揮和方應物之間的仇怨滿城皆知,彭指揮若一時鬼迷心竅,完全做得出勾結外賊刺殺之事。
尚未進城就遇到這等謎團,這讓汪芷很苦惱,感到事态超出了預定計劃。她把視線偏向彭指揮,等待彭指揮使冷靜下來後的回答。
彭指揮當然是問心無愧,但他把方應物趕出衛所,阻礙方應物查案也是事實。想來想去決定以靜制動,他就不信方應物能憑空捏造出證據。
如此彭指揮便對汪直答道:“本官并不知方應物被刺殺之事,至于驅趕方應物,又别有隐情,還望廠公明察。”
汪芷又看向方應物道:“說話不可空口無憑。”
方應物便道:“在下确實曾經遭遇過刺殺,所幸被兩個路過父女相救,一箭讓那兇手斃命。此外還有幾個行人都可以作證。
從兇手身邊物品來看,确實是達賊身份,但恰好此時北虜使者失蹤了一人,由此可以推斷兇手就是失蹤的人。除此之外,本城哪有其他達賊!
前幾曰在下追查此事,在衛所衙署被彭指揮使趕了出來,這也是衛所内外無數人親眼目睹的!去公館詢問北虜使者,卻又見衛所軍士緊緊把守,不許我等入内,同樣也是有人證的!
如果彭指揮心裏沒鬼,怎麽會蓄意阻撓查案?他害怕的是什麽?隻怕他也沒想到,在下手無縛雞之力居然也能逃出生天罷!”
聽到這裏,彭指揮使大徹大悟,方應物去衛所衙署查案時故意隐瞞了真相,隻說查問北虜使者失蹤事件,并沒有提到過方應物自己被刺殺的事情。
自己稍微擺出強硬,方應物就迅速撤退,這更是故意爲之!爲的就是造出他阻止追查刺殺案件的既成事實!至少傳出來後,在别人眼裏就是這樣。
所以此時方應物就可以大肆宣揚,他彭指揮阻礙追查兇手,行徑十分可疑,具有内殲嫌疑。一言蔽之,他又被方應物舉重若輕的耍弄了!
衆人搖搖頭,方應物和彭指揮各執一詞,這水是越來越渾了。雖然方應物沒有直接證據,但間接證據羅列出來,也足夠彭指揮使喝一壺了。
而且方應物确實不能用最直接的證據将彭指揮使徹底打入深淵,但彭指揮使也同樣無法很輕易的就能洗脫嫌疑,自證清白。
汪芷知道,無論自己專橫跋扈也好,結黨營私也好,甚至是自己最不齒的貪污受賄也好,在天子眼中都不是太大的問題,完全可以容忍。
但是通敵賣國這樣的黴頭,那是萬萬不能沾邊的,在這方面天子絕對不會有絲毫容忍。隻要引起天子疑心,那說是萬劫不複也不爲過,不會有任何道理可講,天子也不會講道理的。
她決定還是謹慎行事爲好,便吩咐繼續趕路,另外派遣親信輕騎急速先行趕到榆林城,将方應物所說的證據都帶到城門處,等她到了城門再做出決斷。
一路無話,大隊人馬加起來有一二百人,浩浩蕩蕩的抵達榆林城城門口時,所謂的人證物證都在城門口處等候多時了。
最主要的人證自然就是孫敬父女和當時幾個行人,最重要的物證就是那名兇手的屍體和身邊物品、以及馬匹。
那先行到達的親信對汪芷禀報道:“已經讓公館裏其餘北虜使者前來看過屍體,确實是失蹤數曰的達子。”
圍觀衆人嘩然,先前大家還想着是不是有方應物僞造證據的可能,但這個鑒定一出來,就說明方應物絕不是無的放矢了。
無論如何,公館都是衛所衙署派人負責把守,逃出一人并刺殺方應物,彭指揮至少失職罪名難逃,裏應外合的故意指使也真不是沒可能。
方應物連連冷笑:“難怪彭大人嚴防死守,不準巡撫行轅的人去面見北虜使者,原來就是防着我等對證。你防的了一時,防的了一世麽?蠢不可及!”
彭指揮使氣的要吐血,這都是汪太監傳書要求的,爲的就是擋住楊巡撫與北虜使者面談,将功勞留給汪太監自己。卻被方應物順手一擊,讓他背了黑鍋,但他又不敢公開把責任推到汪太監身上去。
這邊又提上人證來,孫氏父女跪在汪芷車下,将當曰情形轉述過一遍,與方應物所言基本相同。而且又強調,他們父女入城後在倉庫那裏受到了刁難,隐隐約約也是彭家那邊指使的。
衆人目光落在孫小娘子身上,都有幾分不敢相信,這麽一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小娘子也能張弓射箭救出方應物?
汪芷也不禁大爲好奇,令人拿來弓箭,指着遠處榆樹對孫小娘子道:“你敢當面演示麽?若能中了榆樹,那就是所言不虛。”
孫小娘子起身答道:“奴家用着别人的弓不熟慣,須得先射兩次試試手。”
“這有何不可?給你三支箭!”汪芷下令道。
孫小娘子繃着臉,仔細瞄了瞄,開弓射出第一箭,果然沒中,差之毫厘的擦着樹皮過去。
随即她又射出第二箭,不偏不倚正中樹幹,而第三箭幾乎和第二箭射中了相同地方,顯然也是有意爲之。
“好!”衆人齊聲喝彩,雖然人群裏不乏弓馬娴熟的武官,但孫小娘子這一手箭法仍不多見。
一件又一件被證實,彭指揮使臉色發白。他已經沒有心思去大罵方應物了,眼下他已經實實在在的惹上了嫌疑。事情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雖然缺乏直接證據,但正常人都會腦補出“彭指揮使勾結外賊,私放達子刺殺方應物,事後又利用權勢阻止方應物追查,還對孫家父女大肆報複”的情節。
衆人各有心思時,卻見汪芷将鎮守太監張遐叫到車下,吩咐道:“我暫時入駐你那裏,速速去準備!”
張遐無奈的看了一眼彭指揮,低頭離去。
但别人無不心知肚明,汪太監放棄了入駐衛所衙署的計劃,這絕對是個風向标!至少說明汪太監對彭指揮起了戒心!
往更深一層想,方應物這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方應物的最大身份可是巡撫親信,若過江強龍汪太監與地頭蛇彭指揮不能勾結起來,最大的受益者當然就是巡撫了
這方應物拆散了汪彭組合,又讓汪公公無話可說,手段當真是厲害,不能不服。難怪年紀輕輕,就能被巡撫信重,果非常人也。
車馬再次啓動進城之前,汪芷突然把孫小娘子招到身邊,笑眯眯的問道:“我看你在外漂泊不容易,到我身邊服侍如何?”
衆人心裏感覺十分古怪,難道汪公公喜好女色?太監找女人,怎麽看也是古怪的,看得見吃不着,也不怕眼饞死!
孫小娘子惴惴不安的不知如何是好,偷偷向方應物看去求救。
方應物站在不遠處,心裏忍不住罵了幾句,孫小娘子一直是他想收在身邊保命的,汪芷搗什麽亂?
不過細想之下,汪芷打算招攬孫小娘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汪芷怎麽也說也是女扮假太監,仇家又很多,讓男人或者太監貼身服侍保護總有不便利,找個孫小娘子這樣的正合适。
但似乎也是個機會方應物心頭轉了轉,立刻排衆而出,對汪芷道:“廠公有所不知,在下已經捷足先登,請了孫小娘子在身邊做使女,所以不能去廠公身邊效勞了。”
若沒有這個機會,方應物還真不知道怎麽開口招攬孫小娘子,難道他能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去說“你來我身邊罷”?從這個角度,還得感謝汪公公呐。
汪芷注目方應物良久,開口道:“那好辦,我也請你來當西席,連孫家小娘子一起帶過來。”
衆人愕然,難道汪公公葷素不忌、男女通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