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一後呈進去,合起來就是前恭後倨,這便是方應物的兩手準備。如果在最開始就拿出第二個名帖呈進去,那就顯得過于驕狂,有以勢迫人的味道。但先有了第一個名帖被拒爲鋪墊,那第二個名帖就顯得不那麽張狂了。
新任延綏鎮巡撫姓楊名浩,山東濟甯人,原河南左布政使。這次他由從二品布政使升爲三品右副都禦使、巡撫延綏鎮、贊理軍務,可謂是仕途得意。
或許有外行人不明白,從二品布政使變成了三品巡撫,爲什麽還叫仕途得意?不必驚訝,大明的官制就是這麽複雜和奇怪。
簡單的說,大明京官份量貴重,地方官檔次比較低,從地方官遷轉爲京官,降一品也算平調,不算貶官。
巡撫名義上是朝廷派遣官,是欽差的一種,而布政使說破天還是地方官,所以遵照京官高貴的原則,巡撫的檔次比布政使高,這與品級無關。
所以由從二品布政使變成從三品京官算是平調,而變成三品副都禦使巡撫相當于提了半級,若變成二品都禦使巡撫,那就是破格超升待遇了。
巡撫是封疆大吏,向上一步就是都禦使或者六部尚書;布政使隻能算方面大員,從布政使一步到位升爲尚書幾乎不可能,這就是區别。
總而言之,在地方上三品巡撫是從二品布政使的上司,品級并不說明一切。
閑話不提,此時楊巡撫正在銀川驿内院一處花廳裏談笑風生,陪着他說話的是米脂縣秦知縣。
忽然瞥見崔振飛崔師爺腳步匆匆的走了進來,楊巡撫詫異道:“崔先生不在前頭把住門口,卻過來作甚?”
崔師爺苦笑道:“當頭便收到兩份名帖,還是親自與東翁禀報的好。”
楊巡撫伸手接過方應物那兩份名帖,擡眼看去。第一張還正常,第二張卻跟家狀簡曆似的,各種牛氣沖天的官銜和名頭讓人看得眼花缭亂。
但楊巡撫是果斷能看明白的,少保大學士商素庵公顯然是前首輔商辂,巡撫江南蘇松十府王石渠公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恕。
自報家門正常,自報師門也是可以,但連外祖父都報出來封疆大吏楊巡撫對此啞然失笑。
崔師爺在一旁,将情況簡單禀報了一番。心情不錯的楊巡撫指着名帖末尾,對秦知縣道:“此子真是年少氣盛,連他外祖父都列上去了,江南巡撫”
秦知縣過眼看了看,連忙答道:“王石渠公乃本省三原人氏,王家亦是本省大族,三原書院就是王家所辦。”
楊巡撫聞言不禁收斂了笑容,雖然延綏鎮和陝西省成了兩個并列行政區劃,但人文地理上又很難将延綏鎮和陝西省硬姓割裂。既然王家是影響力巨大的陝西大族,那就不能太輕慢了。
難怪此子特意将外祖父列到名帖上,也是花了心思的,絕非故意炫耀楊巡撫又把目光落到了“奉旨軍前效力”和“廣有庫書辦”兩行。
很美麗字面意義下,其實就是被發配邊疆罷,而且過的看來不甚如意,居然慘到了去倉庫當書辦的地步。
方應物是誰楊巡撫或許一時不明白,但楊巡撫知道方清之和方清之的兒子,地方大員對京城的動向多多少少都會關注一些。
所以能不見麽?不能不見。如果他楊浩今天敢拒絕見方應物,傳了出去,名聲就要低了。若他是勳貴總兵或者世襲指揮使,那可以不在意士林名聲,但他終歸還是讀書人。
卻說方應物在門外繼續等待,不知過了多久,李老驿卒從門内閃出來,恭敬的邀請道:“撫台大老爺傳見方相公。”
成了!還是讀書人更有共同語言!方應物按下欣喜的心情,随着李老漢進了前廳,又換了人引着他穿過前廳向後面走去。
方應物進了後院花廳,向前拜道:“晚生方應物見過中丞老大人。”然後簡單打量過,見這楊巡撫五十餘歲年紀,目光溫和,很有幾分慈眉善目。
秦知縣見楊巡撫開始見客,便知趣的主動告辭,去籌備今晚的洗塵宴了。楊巡撫目送秦知縣離去後,戲言道:“方賢生不在學中讀書,不在軍前效力,所爲何來?”
方應物看左右沒有多餘人了,便大膽道:“晚生爲輔佐撫台而來!”
楊巡撫輕笑幾聲,“你小小年紀倒是敢說話,你能輔佐本院什麽?”
方應物嚴肅的問道:“撫台近曰高升,看起來是春風得意,但可否想過未來之艱難否?”
楊巡撫不甚在意,隻當是小兒輩故意危言聳聽,信口道:“聽說近年來邊事甚少,有什麽難處?”
“晚生已經先到榆林一月,各種情形多有目睹。内有驕兵悍将,外有達賊複起,不可慮乎?”
楊巡撫聽方應物說的貌似有理,漸漸皺起眉頭,“願聞其詳。”
不怕他想聽,就怕他不想聽,方應物連忙詳細說明道:“近年來,延綏鎮先後有紅鹽池、紅城兒兩次大捷,其餘時候依靠邊牆也是勝多敗少,所以官軍士氣漸驕。
更何況官軍獨服王、餘二公,對其餘文臣未必就恭敬了,撫台按臨延綏,隻怕不好駕馭。此謂内有驕兵悍将也。”
楊巡撫想想也知道方應物沒說錯,最近幾年延綏鎮功勳大把,戰績在邊鎮裏數一數二,将士沒有驕縱之氣就怪了。
雖然當前大環境就是文官掌握了主導權,以文馭武的局面已經穩固下來,但大環境之下,總還會有小氣候的。前任丁巡撫隻幹了一年就走人,其中誰知道有沒有問題?
客觀的說,成化年間武官地位确實不如前代,完全屈居文官之下,但也還不像嘉靖之後那麽卑微,以至于可以随便打罵殺頭的,楊巡撫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同時楊巡撫也知道,方應物說的王、餘二公,指的是王越和餘子俊,算是兩個前任。
王越久在西北提督軍務,提拔大将很多,幾次大捷都是他全盤指揮,在武官中威望極大。國朝第一個三邊總制也是爲他而設,隻是這個官名在幾十年後改成了三邊總督,所以說王越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大明第一個總督。
餘子俊是前延綏巡撫,參加了兩次戰役大捷,而且主持修建了一千多裏的邊牆,使得延綏鎮防禦形勢得到極大改善,自此之後,達賊就很難從延綏方向進入内地了。
不過去年王越和餘子俊都升到了京城,王越是左都禦史兼掌十二團營,餘子俊是兵部尚書。
楊巡撫很有自知之明,對比之下,他與王、餘兩位還差得遠。那些驕兵悍将在他面前,肯定不會像對待這兩個前任一樣服氣的。
方應物偷偷觀察,見楊巡撫聽得仔細,“前些年達賊屢屢受挫,又建邊牆阻之,北方河套一連平靜了幾年。但幾年過去,達賊漸漸複起,邊牆又要燃烽火了。
撫台剛剛上任,就面臨這種狀況,萬萬不可輕忽。一旦陣前失機,撫台也要獲罪下獄。”
楊巡撫眉毛皺的更緊了,本來挺不錯的心情,被方應物這一分析,立刻緊張起來。他暗暗想道:“古人雲,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己這段時間是不是太過于輕松了?”
方應物用“内憂外患”吓唬完撫台老大人,便閉口不言。
楊巡撫擡頭看到靜立的方應物,開口道:“本院昔年數次升遷,有了布政使之位,皆得力于商相公,與你原本也不是外人。
你方才說要輔佐本官,這沒有問題,忠良之後豈能慢待?正好本官身邊缺人用,若不嫌棄也請你作西席,總比你在倉庫當書辦強的多。”
方應物大喜,這才是他的目的,便再次拜見道:“謝過撫台提挈之恩!晚生敢不盡心盡力乎!”
楊巡撫擺擺手,“客套話便不說了,想必你也是胸有成竹,還請道來。”
方應物斬釘截鐵的說:“撫台到了榆林城,首要第一件事情就是辦學校!”
“嗯?”楊巡撫一時間沒明白,辦學校興教化的确是很有面子的政績,但爲什麽是首要大事?
“按本朝章法,府有府學,縣有縣學,衛有衛學,學中聚起各色生員。但榆林衛新建不過數年,延綏鎮移駐榆林也是五年,至今尚未有學校。
撫台入駐榆林後,可建起榆林衛學,然後從延綏鎮軍民中,擇優秀者入學,給予生員功名”
“妙!”楊巡撫終于弄明白了,忍不住大聲叫好,卻打斷了方應物。這的确是個妙到極點的好主意!
這世道文貴武賤,那些武官若有機會讓自家子弟取得功名,哪怕是個秀才,那還不得趨之若鹜般搶瘋了?
再說武官或許可以世襲,但不可能所有子弟都能世襲到職位,絕大多數子弟還都要另行找出路,如果榆林城建起學校,擁有了走功名之路的渠道,誰不想進來?
别以爲秀才沒出路,就是秀才也可以熬年頭,然後排資論輩成爲貢生入國子監,取得監生資格後就有機會做官了!監生做了官,也比武官社會地位高,又沒有任何上陣打仗的風險。
但學校是必定把持在本城最大牌文官巡撫手裏的,别人誰也插不了手。讓誰進學不讓誰進學,讓誰成爲生員秀才讓誰滾蛋,那還不都是巡撫一句話的事情?
就憑這點,不怕有需求的武官不低頭。所以建學校,既賺到了名聲,又掌握了把柄,可謂是一石二鳥,并且完全沒有任何負作用。
想明白了這些,楊巡撫怎能不叫一聲“妙”?他看向方應物的目光,再沒有了一絲半毫的輕慢,完全鄭重其事的當成智囊了。
到此時,楊巡撫對方應物的評價和廣有庫孫大使一樣了——小小年紀就能參透權力運作的奧妙,至少是十年一遇的人才!
感受到楊巡撫的熱切和重視,方應物心裏淚流滿面,小爺我這塊金子總算能發光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