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九年,也就五年前,當時的巡撫餘子俊因爲邊防需要,将延綏鎮向北推進了二百裏,鎮城設在了榆林衛。
所以說,現如今的延綏鎮從地理上與延安府、綏德州沒什麽關系了,最多隻能算鄰居。而且延綏鎮應該稱爲榆林鎮更合适一些,但是長久以來的習慣稱呼改不掉,也就一直叫着延綏鎮了。
在國朝初年,延綏鎮其實不是邊境,那時候武力強盛,北虜根本打不到這裏,延綏鎮隻是承擔後勤的二線。
但近幾十年,邊境線漸漸收縮,河套以北的東勝衛被撤,河套地區也被放棄掉。導緻延綏鎮立刻暴露北虜眼前,成爲戰争的第一線,于是形勢就陡然吃緊了,成爲北虜頻頻南下搶掠的突破口。
直到這十來年,朝廷将禦寇重心放在西北,不但新設榆林衛,同時頻頻組織大軍征伐。先有提督軍務王越王大人取得紅鹽池大捷,後有延綏巡撫餘子俊大修邊牆,修建了橫跨一千多裏的防禦工事。
因而在近幾年,延綏鎮的緊張氛圍漸漸緩和,起碼邊民、軍士都可以較爲安心的種地屯田了。
這就是方應物要被“發配”的地方。
從邊關京師到邊關榆林,比較普通的路線是這麽走的——向西過馬水口到蔚州,然後經過廣靈縣進入山西,沿着二長城抵達雁門關。
再繼續向西,在劉家川地方西渡黃河,這便進入了陝西府谷縣。最後從府谷縣折向西南,再走幾百裏,就可以抵達目的地榆林了。
當然也有二逼路線,那就是南下河南,從河南繞道進入陝西,再從西安府北上長驅千裏抵達榆林,迂回路程合計三千裏以上。
最文藝小清新的路線就是從京師先到宣府,然後沿着長城一路向西而去。
這樣可以飽覽塞外大漠風光,順便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趕路,同時還能放飛心靈,盡情的發洩都市生活壓力不過最後是抵達榆林還是被北虜捉去當奴隸,那就聽天由命了。
方應物選擇的當然是普通路線,畢竟他既不是文藝青年也不是二逼青年。但這條普通路線也是穿山越嶺的,真要用兩條腿走起來同樣很累。
還好,方應物拿着自家父親的名帖去拜訪了劉棉花,将朝廷配給劉棉花的馬匹借來用了,然後又買了最便宜的大闆車。
有馬車坐,路上就可以輕松不少了。至于車夫,更是簡單,這年頭馬比人貴,有了馬還怕找不到人?
負責押解方應物去榆林的是兩名錦衣衛小校,年紀都不大,二十左右。他們見方應物如此懂事,居然自動配備了馬車,便感動的自告奮勇,從宛平縣縣衙抓來一名差役充當馬夫。
于是一匹高頭大馬拉着大闆車,車上連帶馬夫一共坐了四人,就這樣上路了。
大明很重視邊事,北方邊境地區驿站、道路修的比江南還密集,這倒是方便了方應物一行趕路。
不過所經之處多是山區,大部分道路雖可通行,但仍然有馬車過去不去的地方。
不過也不要緊,遇到這種馬車不能通行的節點,方應物就将大闆車賣掉,然後人牽着馬翻過去。
等過去後,再在附近村落裏花錢買車,反正車不值幾個錢,隻要有馬就好辦的很。
這種沒有車的間隙功夫,方應物試着學過騎馬,但東倒西歪險些掉下來,讓兩個校尉大笑特笑。
一路上時不時的就能看到崇山峻嶺,直到橫穿山西,渡過黃河進入陝北高原,景色方才一變。
其實到這裏已經算進入延綏鎮轄境了,這裏就是延綏鎮轄境最東北角。
但是要知道,延綏鎮平面圖是呈帶狀的,長度有一千多裏,而平均寬度隻有不到一百裏。整個延綏鎮本質上就是一道長達一千多裏的防線,依靠工事阻攔北方敵人進入腹地的防線。
從延綏鎮最東北角到位于中心的榆林,沿着邊牆之内的道路,仍有數百裏要走,途中要經過清水營、黃甫堡、孤山堡、神木堡、高家堡等十幾個營堡。将這些營堡串起來,就是西北邊境線了。
以國朝體制,邊鎮地區的行政區劃和腹裏地區完全不同。延綏鎮這裏沒有常見的府、州、縣,隻有鎮、營、堡,同時還有衛所、千戶所。
從名字就可以看出,邊鎮是徹底的軍事化管理區,這就是九邊與腹裏府縣最大的不同之處。
不過這裏與山西北部路過的那些深山老林不同,道路上行人車馬絡繹不絕。大抵上可以分爲兩種,一種是來邊境經商的生意人;另一種是從後方向延綏鎮解送軍需物資的百姓。
如今是七月上旬,雖然曰頭不如六月盛夏時候毒辣,但還是很曬的。方應物将鬥笠扣在頭上,擋住了刺眼的陽光,然後斜斜的躺在車沿上打起盹。
押送他的兩個錦衣衛小校,一個姓牛一個姓馬。方應物與他們一起餐風露宿半個多月,也混得熟了,便戲稱他們爲牛頭馬面。
此時牛頭馬面正坐在車尾,低頭觀摩一張十分粗糙的地圖,一邊看一邊竊竊私語。
牛頭指着地圖上一個方塊,“前面快到高家堡了,今晚就在這裏歇宿。”
馬面感到輕松的說:“看樣子高家堡到榆林衛也就不到二百裏路程,這是最後一段了,可算要完事。”
牛頭歎氣道:“方秀才是完事了,我們兩個還要返回京師,再将道路走一遍。”
方應物雙眼睜開一條縫,“兩位若嫌回京師麻煩,不妨與在下一起紮根邊疆,保家衛國!”
牛校尉翻了翻眼,“你這小秀才當了欽犯還如此多怪話,要不要俺們與你講一講野豬林的故事?”
兩人正無聊之極的鬥嘴玩時,忽然聽到馬面拼命的吹口哨。兩人齊齊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旁邊不遠處多了一輛馬車并排同行。
這輛馬車上堆了半人高的貨物,用席子蓋得嚴嚴實實,趕車的車老闆四十歲年紀,皮膚黑亮,一看就是常年風吹曰曬的辛苦人。
當然馬校尉再無聊,也不會對一位四十歲的趕車大叔吹口哨。主要是在那輛車的車尾,倒坐着一位小娘子,而且還是看起來很有幾分味道的秀美小娘子。
漫漫旅途确實是乏味,有點事情都值得大驚小怪一番。方應物伸長脖子狠狠看了幾眼,卻見這小娘子臉蛋姣美,雖不白皙卻閃爍着健康的光芒。又有一方藍布帕包裹住了頭髻,身上素花布襖子,裙子下露出一雙紅布鞋頭,在車外面懸空晃來晃去。
邊鎮是一個駐軍、軍戶密布、據方應物一路目測男姓比例可能達到三分之二的地方,能見到如此嬌俏女子,自然是很養眼。
難怪馬校尉忍不住吹口哨調戲一番,搞的這小娘子臉色微紅,眼簾低垂,但隻是不理不睬。
寂寞的旅途确實枯燥的能讓人發瘋,那邊馬校尉口哨聲剛落,這邊牛校尉鬼哭狼嚎的吼起他昨天剛學會的山歌——妹妹那裏來,妹妹哪裏去,哥哥一心把你留
兩個校尉隔空對着那小娘子調戲半天,可沒有得到半點回應,自己也感到無趣了。
他們又把身子轉過來,卻當頭迎上了方應物的鄙視眼神,“我輩讀書人,羞與爾等爲伍!真不知道堂堂的天子親軍錦衣衛,就是這般形象敗壞麽!”
牛校尉嘿嘿幹笑幾聲,“方秀才先别替我等艹心了,你還是抓緊時間學學騎馬,别上了馬就往下掉。這裏可是邊境,萬一遇到了達賊,兩條腿可逃不過四條腿。”
方應物嗤聲道:“你們這些胸無韬略的人才會擔心這些,我怎麽會遇到北虜達賊?
第一,前幾年新修了兩道邊牆,現在還完好的很。基本上攔住了達賊南下之路,自此之後邊牆之内就很少見到達賊了。
其次,這幾年北虜内讧的厲害,賊酋滿都魯和幾個太師殺來殺去,簡直人頭滾滾。所以不會有大動作傾力南下,最多就是零星散賊。
第三,達賊沒有攻城能力,我盡可能在榆林城裏活動,當然是高枕無憂了!”
牛頭馬面彼此對視一眼,隻能歎服,讀書人就是懂得多,難怪别人說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
方應物話音剛落,前面車夫突然高聲大叫起來,“狼煙!狼煙!狼煙”
車上三人一起扭頭看去,果然看到遠方高家堡方向升起了滾滾濃煙,隻要稍有邊塞知識的人都懂得這象征着什麽。
衆人一起駭然,牛校尉站起身子,就踩在車沿上遠眺過後,對方應物和馬校尉道:“看這狼煙距離不遠,并非北面邊牆那邊的墩台,而是從高家堡的!”
這說明什麽?這說明敵軍已經越過邊牆,到高家堡外了。剛剛振振有詞、分析不可能遇到達賊的方應物感覺自己被北虜們打臉了
看着别人慌裏慌張的,方應物大喝一聲:“鎮靜!無需擔憂!我昨曰看過地圖,知道高家堡是沿河而建,而邊牆又不可能封住河流。所以必然是小股達賊從河谷沿岸穿越而來的!
邊軍之所以在此建堡,就是要堵住河谷要沖之地!高家堡的位置肯定封住了河谷出口!所以達賊雖然沖到了高家堡外面,但還是過不來的,我們沒有危險,迅速趕路就是!”
牛校尉聞言很贊同的點頭,又對車夫叫道:“不必擔心馬匹廢掉,全力向前趕路離開此處!”
那車夫卻沒有照着做,又尖聲驚叫:“來了!來了!”
方應物再次側頭看去,卻發現前方遠處出現了五六名騎兵,伴随着沉重刺耳的馬蹄聲沖向自己這邊!
從他們的衣着裝飾,所有人都能看出,那絕不是大明騎兵!不是大明騎兵,就隻有一種可能,這是從北方闖進來的達賊!
方應物的分析和判斷再次破産他簡直想破口大罵,今天這些賊子怎麽就和自己對上了,一次又一次打自己的臉!真是漢賊不兩立!
他不服氣,他不甘心!方應物挽起寬大的袖子,厲聲對周圍人喝道:“賊子隻不過數人而已,必然隻是哨騎,有何懼哉!”
馬校尉撲上來捂住方應物的嘴,連聲道:“方秀才莫說了,莫說了!你一動嘴,隻怕又要來大隊人馬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