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诏書看起來十分兒戲,當父親的“犯了事”,最終毫發無損,卻将做兒子的發配到邊疆服役,哪有這樣的道理?
但這種兒戲般的處置,體現了當今成化天子那悶搔宅男行事特色,大孝子方應物成了天子惡作劇的犧牲品。
非要深刻分析的話,從中可以看出成化天子的逆反心理——讓你想當孝子!讓你打腫臉充胖子!
還可以看出天子的報複心——被方清之進谏打了臉,但一時不便動作,那就從他兒子身上找回場子出口氣!
最後還能看出天子那長不大的玩鬧心理
這就叫天威莫測呐,帶着無限的怨念,方應物跟随父親接下了聖旨。
還好,父親終歸是保住了名聲、保住了地位、保住了庶吉士前程,隻要這棵大樹還在,他方應物就不用發愁未來。
而且有三點内容還能讓方應物稍感安慰,一是以服役名義進行處罰,身份還是大大的良民,與普通百姓服役等同,不是罪犯;其二,不是無限期的,而是期滿而歸,按正常時間服役都是一年一期,連帶路上時間,最多兩年就能結束。
其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并沒有說剝奪功名。所以等他方應物服役完畢後還可以回老家參加鄉試去。
閑話不提,袁指揮宣旨完畢,又對方應物輕喝道:“三曰之後,本官派人解送你出京,你要提早準備好!”
方清之變恢複了自由身,以及翰林院庶吉士身份,那就不可能再回到牢中去了。
于是方應物扶着父親,出了錦衣衛衙署大門,又出了胡同到外面街道上。方應物正要去雇轎子,但卻被父親攔住了。
“許久不見塵世紛擾,還是沿街走回去罷。”方清之吩咐道,這回去自然指的是回浙江會館。
方清之本來是在翰林院東邊租了一處房舍,不過現在估計已經被收回去了,所以他也隻能跟着方應物去浙江會館住幾天。想必浙江會館是十分歡迎一位翰林院庶吉士入住的,說不定還會完全免費。
到了會館,方應物拒絕了黃掌櫃的宴請要求,隻委托他購買了幾件成衣,随後安排父親沐浴更衣。然後在房間中叫來一桌酒菜,食不言的陪着父親用餐。
飯後是喝茶時間,也是父子交流時間。但方應物與父親分别兩年多不見,而且又是穿越而來,對父親有幾分陌生感,況且與父親說話又不能像别人那般随意,所以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想來想去,方應物先大略将自己這一年多來的曆程禀報了一遍。
方清之長歎一口氣,“爲父在外辛苦一些也是應該,隻要爲父連中黃榜,你就能在家安心讀書。但你卻千裏迢迢跑到京城來折騰,真是不讓人省心。”
方應物暗吐一口老血,是誰不讓人省心?父親怎麽像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若不是你老人家把自己玩進了天牢,他至于趕到京城上蹿下跳麽
再說了,若非自己在幾乎一無所有的處境下,絞盡腦汁上蹿下跳,你老人家能這麽快就出獄麽?隻怕還在牢裏吃馊米飯罷
可惜這些話,隻能在心裏想想,給方應物一萬個膽子,也不能指着父親斥責,那是忤逆。
方清之又是長歎一口氣,愁容滿面的繼續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這次去邊鎮服役,爲父憂心忡忡,對你十分不放心。但也是爲國效力,仍不可懈怠,不過還要多加小心。”
再次暗吐一口老血,方應物真想跳出來叫一句,你老人家才是最令人不放心的一個,要發愁還是你老人家更令人發愁!
這次他幫父親吸引了火力,替父親擋了災,那下次呢?
父親若還是如此耿直,不要命的擺出清流架子,偏偏又身處朝廷核心,不像王恕那般地處江湖之遠能躲得開,那遲早還會有災難臨頭,還會有九天雷霆直接打到父親身上!
要知道,成化朝後十年,絕對不是正人君子吃香的時代!跟這種兇險比起來,去邊鎮效力的危險程度隻是小兒科。
他方應物好歹也秀才身份,父親又是響當當的翰林院庶吉士,邊鎮那些官員隻要有點腦子,就不會真把他當苦役炮灰用,所以反而危險度不會太高。混個幾年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但關鍵是,父親這個大樹不能倒,不然失去了翰林院庶吉士公子的身份,在邊鎮那裏就少了一層保護色。
這不是誇張,想想汪芷對他的态度就知道了。父親蹲大牢之前當個香饽饽百般拉攏,賣萌賣色都出來了;之後便冷酷無情棄之如敝屣,将他當個垃圾一樣扔到一邊去。
又想起父親的真姓情,方應物痛苦的抱着頭蹲在門檻上,很不雅觀,很不潇灑,很損失形象。
要怎麽勸,才能讓他老人家老老實實在翰林院裝孫子?就像李東陽、謝遷、楊廷和這幫人一樣,一直熬到弘治朝才嶄頭露角,然後個個風生水起,被譽爲衆正盈朝。
那個時候,才是正人清流們的天下。
當夜,帶着“如何勸父親低調”這個世界級的大難題,方秀才失眠了。
過去每次睡不着時,就在心中默念四書五經,這次他依舊按照這個老辦法,先從論語開始。
念着念着,方應物忽然靈光連閃,想到了一些辦法。然後興奮的更睡不着了,不由得連連感慨,聖人之學果然深不可測,解題的答案就在書中!
次曰大清早,方應物迫不及待的站在父親房外等候。等到父親露了面,他不恥上問道:“讀論語時看到有一句: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此何解?”
方清之在經義上浸銀極深,不假思索便答道:“此意爲,學習能連續堅持三年,還不受功名利祿誘惑,這是很難得的。此句用來勸谕世人學習要持久,你也是縣學生員,連這個都不明白?”
“受教了!”方應物恭恭敬敬的說:“可是我鑽研此句後發現,父親所作所爲,有違聖人之道。但子不言父過,我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方清之很爲方應物的遮遮掩掩疑惑,大度道:“但講無妨,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爲父行得正坐得直,哪裏違背了聖人教谕?”
方應物趁機道:“庶吉士之設,本不是官職,隻爲選取新科進士在翰林院學習經史時政,以備三年後大用也。然否?”
方清之點頭道:“确實如此。”
方應物又道:“父親眼下隻是觀政庶吉士,并不是官職,三年之後散館選官之後,才可位列朝班正式爲官。然否?”
方清之承認道:“不錯,朝廷館選庶常,本爲深造人才,并非加官也。”
要得就是這句!方應物便将心中所想一口氣說了出來,“父親是在翰林院學習之人,本該遵循聖人教誨,潛心學習,不受外界功名利落誘惑,而三年之後才是一鳴驚人的時候。正所謂: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而規谏天子過失,此乃百官之責也,但父親前月偏偏上疏進谏天子,豈不是以官員自居?豈不是受了功名利祿影響?豈不是不安心在翰林院學習?
所以兒子才說,父親所作所爲,有違聖人之道也!如有觸犯父親之處,甘願受父親懲戒。”
方清之在門口呆立半晌。在衆口噤聲之時他脫穎而出,上疏直言不諱勸谏天子,這本是他很驕傲很自豪的事情,他并不認爲自己是錯的,這種忠直的事怎麽可能是錯的?
但是聽了兒子剛才這麽一分析,難道自己真有錯?難道這不是自己忠直,而是自己不安分的表現?
方應物偷眼瞥見父親變幻不定的神色,從中還能看出引發了父親的自我質疑,他便趁熱打鐵道:“父親你入朝才三個月,當初上疏時隻怕連一個月都不到,說是坐席未暖也不爲過。你對朝政大事又敢說有多少見解?
聖人都說學習要堅持三年,不爲外物所惑,父親你才堅持幾個月?即便有所心得,也該等到散館之後,真正坐到了朝臣位置上,然後才是名正言順的時候!”
方清之如同醍醐灌頂,喟然道:“吾兒言之有理,先有修身齊家,而後才有治國平天下。爲父就該潛心學習三年,此爲修身之道也,否則便是心姓不夠純粹。”
方應物生怕父親又反悔,非常及時的吹捧道:“恭賀父親謙虛自省,體悟聖人之道,此刻心境大進!堪爲小兒輩表率也!預祝父親三年大成,一飛沖天!”
有了這等吹捧,以父親的爲人,還好意思反悔麽?方應物想道。
方清之被自家兒子肉麻之極的吹捧,十分不好意思,連聲道:“言過矣!言過矣!”
方應物悄悄松了口氣,這算是塵埃落定了。能把父親說服真不容易,不知道耗費了多少腦力。但也才争取到三年時間,想來三年時間應該足夠了。
三年後自己怎麽也能從邊鎮回到父親身邊。隻要在自己消失的三年時間裏,父親安安穩穩守在翰林院不出問題,那就可以了。
方應物唏噓不已,有這樣一個父親确實不叫人省心,當兒子的簡直艹碎了心呐。将來不會爲他老人家艹一輩子心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