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石在院中來回踱步,看到了方應物,他才如釋重負,“秋哥兒你半夜這一去,可急死我。”又問道:“今天還去通政司和錦衣衛那裏麽?”
方應物想了想,這兩個地方已經沒有必要再去了,現在隻需要等待就是。何況當前局面複雜,還去高調的出風頭容易遭遇意外。于是便答道:“不去了。”
方應石又問道:“今天不出門了,留在會館修養?”
方應物再細想,這幾天真沒有什麽重要事情了,自從進京以來,難得有這樣微微放松時候。一時閑暇下來,還真有幾分不适應。
不過還是有件事情要辦的,那就是替人送信要送到。如今手頭裏還有好幾封信,比如商相公寫給兒子商良臣的,洪松寫給族叔洪廷臣的。
前陣子他忙于奔波于通政司和錦衣衛刷名望,沒有時間一一去找地方送信,主要原因也是不能指望這些收信人救父親。現在既然暫時清閑下來了,那麽就該抓緊時間把信都送到了。
打定主意,方應物便帶上信件出了門,先去了翰林院給商良臣送信。商良臣是成化二年的進士,然後進了翰林院,如今擔任編修。曆史上商良臣默默無聞,好像最高也就做到了侍講,也許是父親光環太過于耀眼的因素。
在翰林院大門外,一回生二回熟,方應物将信件遞給了門官,然後站在門廊下等待回音。
沒過多久,門官回轉傳話道:“商編修請你進去說話。”
便有雜役引着方應物向裏面走去,一路看來,這翰林院裏樹木森森,确實清幽雅靜。
一直走到了學士公署,仍沒有停步,又繞過公署來到了後面。方應物就看見一片空地,中有兩顆柏樹,柏樹旁邊建有一座亭子。
此時亭子中有七八個人,都是寬袍大袖,儒雅不凡。衆人各自圍坐,一邊品茗一邊暢談詩文經史。
那雜役見方應物看得入神,便主動介紹道:“此兩顆柏樹名曰柯柏,亭子名曰柯亭,名字皆來自于景泰初年的狀元學士柯潛。”
這個人方應物倒是知道,也是翰林院裏一代文宗,掌院事的學士。他在翰林院裏呆了二十來年,堪稱宗師級人物,也教導出許多弟子,如李東陽就是。
這位柯學士身居翰林,卻喜好山水隐逸之詩,與當時流行的台閣體不大相同,是翰苑風流的代表人物,不過前幾年挂掉了。
卻說方應物走到了亭子邊上,亭中人仍舊在談笑自若,卻有個眼尖的瞅見了方應物,遙遙指着問道:“亭下青衿者何人?”
貌似輕佻的話,卻引起了一陣輕輕地哄笑。
這充滿了優越感的詢問,這叫方應物很不爽,用得着刻意顯擺你們都是翰林而别人隻是秀才麽?
卻見有個年近四十的人站了起來,邁步出亭迎接方應物道:“來者莫非是方賢弟麽?”
這肯定就是商良臣了,方應物上前幾步,做了個長揖,給足了禮數,但打定主意不說話。
商良臣奇怪的問道:“方賢弟爲何不出聲?”
方應物又拜了一拜,朗聲道:“翰林院的規矩,似乎是不出聲?在下進了此處,效仿規矩而已。”
本來亭子裏的人言談正歡,但耳朵裏聽見方應物這一句,談笑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齊刷刷的射向方應物。什麽叫不出聲?
方應物諷刺了回去:“翰林号稱士林精華,面對朝廷不公事情裝聾作啞,當然就是不出聲了。”
商良臣苦笑道:“方賢弟你這是”
“我隻是爲家父入庶常感到不值!”方應物不忿道,又吟誦出一首絕句:“翰苑曾聞四谏風,家尊伏阙自從容!柯亭留爾愁吟老,晨鍾暮鼓章疏空。”
聽到這種明晃晃的諷刺,柯亭中衆人霍然起身,張口欲辯。但面面相觑過後,大都有愧色。從道德上比較,确實敗了,完全無法與下诏獄的比較。
成化初年時,翰林院出了四個人,以狀元羅倫爲首,都是敢于犯顔直谏的,但先後挨了廷杖,并被貶谪到外地。雖然仕途上遭遇挫折,但這四個人卻名動天下,人稱“翰林四谏”。
因而才有方應物這“翰苑曾聞四谏風”之句,後面就是将自己父親與翰林四谏并列,再後面就是諷刺一群其他翰林隻會躲在翰林院裏風流自賞,不敢爲朝政發言。這也切合方應物先前暗諷的“不出聲”。
好罷,其實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是人人都是敢直言進谏的人,也不能強求每個人都這樣幹。但誰讓方應物有那樣一個父親,不把其他人對比下去,怎麽顯得自家人高尚?
吹捧父親這是立場問題,不能動搖。要知道,掌握了絕對道德優勢,不去拼命鼓吹,簡直就是浪費資源。方應物就是想在這些可能是未來宰輔的心目中,樹立起父親不可磨滅的高大形象。
這時候,方應物再次對商良臣作揖道:“商前輩告辭了!”随後轉頭就走。
衆人又聽見那少年人邊走邊高歌道:“長安暑至雨來初,誰家隔巷苦索居。執戟長饑愁曼倩,杜門病渴卧相如。庶常三月伏阙後,何愁萬裏瘴疠餘。正可從容謀谏草,治安惟待賈生書!”
自此之後,便有人将方清之列在了翰林四谏之後,并與翰林四谏合稱爲翰林五谏,至于方應物,就順其自然的成了翰林五谏組合成員的兒子。
從翰林院出來,方應物就去了刑部,将洪松的信捎給了刑部主事洪廷臣。這位洪大人是成化八年進士,已經在主事位置上做了兩任六年,最近正在積極謀求升爲員外郎。
如果方應物與劉吉熟悉,還可以幫他通通門路,但可惜現在還沒熟到可以開口求官職的份上。
然後到了次曰,方應物又轉了幾個地方,分别把手頭的信一一送到,也算了結了事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