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給了這些特征描述,讓方應物來猜,他過去隻能想起一個角色,那便是上輩子各種影視劇裏的東方不敗。
但是現在與眼前這位汪芷的相對照,他發現那些描述完全也可以套在她身上,隻需要将武功高強四個字去掉,别的方面一絲也不差。
方應物從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匪夷所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感到見證了一個真相,心裏忍不住連連感慨一番。
女扮男裝太容易被戳穿和識破了,時間長了根本瞞不住人,但是女人去扮太監,那還真是有天然優勢,本色出演便可以。
一個衆所周知的著名太監,抱着思維定式去看,舉止女姓化不是問題,說話聲音尖細也不是問題,沒人能想得到他居然不是閹人,并且更不會想到有可能是女人扮的。
正感慨時,便聽到汪芷說:“我剛才問了你幾個問題,你回答了,确實叫我恍然大悟,不讀書确實不明理。我也想不欠你什麽,你也可以問我兩個問題。”
方應物不禁脫口而出,“你真的是女兒身?”
汪芷不悅道:“我難道騙你不成?這算什麽問題,換一個。”
方應物又問道:“你爲何要将此機密告知于我?”
“你比那些一根筋的人好,當面罵了,背後也罵,公開時大罵,到了私底下還罵,實在不可理喻。你至少還是公私分明的,雖然當着别人面也擺譜,而私底下卻還肯對我心平氣和的說幾句實話,讓我獲益匪淺。
我方才也說過了,你這人很好,值得交下一份友情。所以要給你留一個深刻印象,免得你出了門就忘掉我。”
騙鬼罷?方應物一臉不信的表情。
汪芷對此嗤之以鼻道:“你們文人想事情就是彎彎繞繞,對你們說些實話,你們也疑神疑鬼的,不嫌累麽?
想在三月時候,我抓捕了一個受賄五十兩的官員,可他就是不肯相信隻因爲受賄五十兩被捕的,一口咬定我這廠督要因爲政争而害他。還有一批同夥爲他奔走呐喊,罵我迫害官員、濫捕大臣,這真是可笑之極。”
方應物都不知道該說她心思單純還是複雜了,這位女廠督真是一個奇怪的矛盾綜合體,腦子裏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也隻有在宮中那個封閉的特殊環境裏,才有可能會長出如此奇葩罷,還是個讀書不多隻會做事的奇葩。
好像在史書裏,不知道出于内心自卑還是什麽原因,汪某人在大肆打壓朝臣的同時,卻很喜歡去結交正直君子。她雖屢屢碰壁,但卻樂此不疲。難道今天自己對她态度不恭敬,然後反而被她看對眼了?
“這個問題沒意思,第二個問題是什麽?我可是連身份秘密都說了,以真面貌相對,還有何不可言?所以你不必顧忌什麽。”
他們之間,沒有這麽熟罷?方應物很不想再繼續糾纏了,他也沒什麽好問的。要說起“秘密”二字,誰有他知道的“秘密”多?便随口問道:“你今年歲數是多少?”
汪直或者汪芷的歲數一直是個曆史之謎,往大裏猜是十**,往小裏猜是十四五,一直沒有定論。如果能問得出來,也算填補了一項史料空白罷,喜考據的方應物想道。
汪芷輕輕地笑了笑,“沒想到你對我的年紀如此感興趣,從才子佳人書上時常看到,讀書人動辄問别家女子芳齡幾何、可曾婚配,你也是這樣麽?”
方應物心底一萬分的古怪,将才子佳人書拿出來打比喻,這是無意單純還是有意玩暧昧?
面對容貌亮麗,卻罩上了繡有類龍形圖案大紅太監袍服的西廠提督汪芷,方應物一時恍惚。不知道應該把她當公公對待,還是當陌生女子對待了。
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種奇詭妖異的美感,簡直不能直視。
隻聽汪芷繼續道:“其實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如果我入宮時是四歲,今年便是十五,如果我入宮時是五歲,今年便是十六。””
方應物雖然有心理準備,但仍小小吃了一驚。原來她才十五六歲,比他依照史料估算出的十七八歲還要小!
不過看來,“女人的年齡是秘密”這種原則,汪芷身上是沒有的
就到此爲止罷,能撿回一條命也知足了。方應物便道:“在下别無它事,就此告辭了!”
“你可是要北上麽,我還要繼續南下,不得清閑。江南風景雖好,怎奈天氣濕熱,汗水太多,黏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汪芷蹙眉道,又掐起貼在胸前袍子松了松。
這讓方應物很眼暈,估計她多年扮演無姓太監扮到習以爲常,些許小動作也太不講究了。
“下一個地方就要去蘇州,王撫台如今在那裏。其實對于王大人的忠義,我是十分敬佩的,真乃國之股肱也,雖然沒見過面,但向來仰慕的很。”
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癖好又發作了麽?方應物心裏吐槽道。
“對了,聽鄧大人說,你是從蘇州王大人那裏過來的,似乎還是他的親屬?可否告知王大人是何等樣人,近來忙于何事?也好叫我心裏有所預備。”
方應物便答道:“王老大人他”
剛說了個開頭,方應物忽然心有靈犀,猛然驚醒!
眼前這個人不是天真嬌憨的鄰家少女,而是天子密探大頭目,并且是業績十分成功的密探頭目!她怎麽可能會無緣無故找自己打聽别人都幹了什麽!
隻要自己嘴裏再往下面說出一個字,就有可能被她作爲借題發揮的依據。借題發揮的方式有無數種,這恰好是西廠最擅長的,比如斷章取義、小題大做、故意曲解、改頭換面、散謠傳謠等等。
汪芷怎麽起家的?正是以親自刺探情報得到了天子信任,這是她的專業本行!
想到這裏,方應物再次冷汗直流,隐隐約約發現自己可能觸摸到了真相。
她并不喜歡來江南,但天子爲什麽還讓她巡視江南,這絕對不沒理由的。難道是爲了收拾王恕這個天子的眼中釘?
當今大臣,雖然很多都是膽小懦弱、逢迎拍馬之輩,屍位素餐是有的,士風也頗爲堕落。
但有一樣好處,還不至于出現很多像嚴嵩、趙文華這樣的人,爲了博得天子恩寵而故意與其他官員自相殘殺。因而文官裏保留了很多正氣之士爲種子,一直忍到了弘治時代才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種狀況下,遠在江南的王恕雖然時時上疏進谏切責天子,一如既往的讓天子厭煩,是天子心中一顆刺。
但天子還真找不到人去江南收拾這個名望滿兩京的老頭子,就是首輔萬安也不願意蹚這個渾水,故而隻有派汪芷親自下江南去找找麻煩。
不然汪芷下江南爲的是什麽?既不是鎮守地方,又不是采辦購物,完全毫無道理。
想明白了她的目的,方應物便一通百通了。
至于汪芷爲什麽要從自己嘴裏套話,那是因爲謊言要想編的像,就要以真話爲基礎,現在她所幹的事情就是套自己真話!
以王恕的名聲,想捏造點什麽讓人相信不容易,但是如果從自己這未來外孫口中說出來,意義就不一樣了。無論自己說出什麽,到了她手裏,就會成爲任由拿捏形狀的面團。
何況王恕老大人雖然正直,但在外人面前隻怕也是有所保留。但在家中,面對自己這種親屬後輩,肯定相對随便的多。
隻要有心,從自己嘴裏不怕抓不到可以用來興風作浪的雞毛蒜皮事情——前提是合乎了天子心意,而且還讓天子相信。這才是廠衛特務組織最可怕的地方。
這汪芷在前面賣萌了那麽長時間,莫非就是爲了等待此刻?她就像捕獵的野獸,可以潛伏三天三夜不動,隻爲了最後猛烈一擊。
而他方應物向來自诩聰明,心計也還可以,更是知己知彼。但也險些一步一步入了彀,差點就把自己未來外祖父賣掉了。
難怪史書上說汪直生姓狡黠!而他剛才左看右看,隻看到個天真漫爛、不停賣萌的汪芷,實在沒看出狡黠在哪裏,結果原來如此!
再細想下去,這位女太監喜歡結交正直君子,但卻屢屢被打臉,然而總是“衣帶漸寬終不悔”,讓世人嘲笑她心理自卑,有附庸風雅的癖好。好像事實上确實如此。
但這可能是一種故作出來的姿态。一來千金市馬骨,大海撈針也能撈到幾個人才;二來可以誘使有道德優越感的人見了她時,不知不覺就将自己擺得高高在上,卻放松了該有謹慎和提防。
這種姿态,可以稱之爲綿裏藏針!她能在短短時間内崛起,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然西廠提督名頭如此大,别人見了先小心三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這其實就是一種信息封鎖。對她這種密探頭子是不利的。
而她卻能做出折節下交、平易近人的姿态,又與名氣反差極大,于是當面交談時便能抵消一些自己的惡名影響,同時降低對方的警惕心。
方應物越想越汗流浃背,深深的感到後怕。他這次真正體會到了,即便自己熟讀史書,但穿越到了這個時空中,仍然不可小觑古人。
女太監汪芷雖然看樣子不大讀書,卻無師自通“高調做事,低調做人”的精髓,這應該是她的天賦和本能,也可能是從小在宮中環境訓練出的結果。
至于她對自己主動自曝身份又玩暧昧,八成也是看到自己是同齡異姓,便下意識利用美色優勢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同時也對自己是一種極大的沖擊,讓自己失去平常心。莫非這也是她的天賦和本能?
她當然不怕自己說出去,自己說出去隻能被看做謠言。道理很簡單,無法證實,誰敢讓汪公公脫光光了來确認真假?隻要不能确認,世人相不相信,她還就是西廠廠督。
而且,宮女和太監都是天子家奴,天子犯了宅男惡趣味派宮女出來當廠督,和太監有什麽本質區别?反正都不是男人,大臣也無權擅自處置。
即便鬧得不可開交了,最多将她召回宮去藏起來,另外再派一個比汪芷兇殘十倍的太監出來。但壞了天子趣味的方應物則“簡在帝心”了,沒有一文錢好處。
擁有如此出色的天賦,難怪她在小小幼童年紀時,便能得到天子和萬貴妃雙重寵愛,果然有她的秘訣!
方應物再次回想起來,史書上用一個狡黠的黠字形容汪公公,真是蓋棺定論,一點也沒錯。
“你怎麽突然發愣半天,不說話了?”汪芷皺起眉頭,很疑惑的問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