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平江府地勢平緩,因爲位于長江中下遊地域,又得海風吹來大量的水汽,導緻其境内河港交錯、水運極其發達,更形成了許多的湖泊,最著名的有位于西隅的太湖和漕湖,東有澱山湖、澄湖;北有昆承湖;中有陽澄湖、金雞湖、獨墅湖。
昔日隋炀帝所開掘的京杭運河,更是貫穿整個市區。
得此得天獨厚的條件,這平江府乃是著名的水稻高産區,農業也是相當發達,有“水鄉澤國”、“天下糧倉”、“魚米之鄉”之稱。
有宋以來有“蘇湖熟,天下足”的美譽。
租了一艘小舟,陳宜中泛舟于江河之上,看着岸邊之景,卻透着幾分奇怪,畢竟在那開墾的農田之中,甚少有人勞作,此刻正是春耕的最重要的時候,這景象讓人看起來委實太過怪異了。
“船家,若是我沒記錯的話,現在應該正值春耕時候,爲何那農田之中不見人影?”指了指河岸,陳宜中詢問道。
“唉。還不是那官田所害的?”
“官田所?這是怎麽一回事?”
陳宜中有些驚疑,那官田所乃是朝廷所設置的,其目的乃是爲了收購公田,好振興農業的,進而能夠充實國庫,不至于導緻朝廷沒有錢糧。
按照他所之前所以爲的,當公田法實施之後,這農田之中應該是人來人往,一派忙碌的景象,絕不應該是眼前這凋敝之景。
那艄公輕笑一聲,回道:“哈,看來你應該是臨安來客吧,難怪不知道這些事情。”指了指那大片大片早已經長滿野草的田地,那漁夫一臉的愠怒:“還不是被那官田所弄的,結果導緻咱們都不敢種地了呗?”說到此刻,他卻是雙眼茫然,望着那荒蕪的田地,口中唏噓道:“隻是可惜了這麽好的良田,就這麽抛荒了!真的是可惜了。”
“抛荒了?爲何要抛荒?”陳宜中奇道。
自古以來,農民莫不是以種田爲能,素來隻聽到過開墾的,就沒聽到過還有抛荒的。
那艄公搖着頭說着:“爲什麽不抛荒?要不然白給官田所送錢嗎?”
“這,怎麽會是這般說法?”陳宜中問道。
“你乃是臨安京官,想必也知曉公田法吧。”
陳宜中點點頭,表示自己知曉,那漁夫也繼續說道:“朝廷規定,若是每戶所擁有的良田超過一百畝,便需要将超過的田産賣給官府,不得私自持有,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這個,我自然清楚。”
陳宜中眉間微皺,點了點頭。
之所以設立此法,一方面是爲了抑制兼并,另一方面也是爲了能夠購買更多的農田,進而解決财政壓力問題。
“那就好。那你可知道,那官府一畝地給多少錢?”
陳宜中低聲問道:“兩百貫?”
來此之前,他做過調查,知曉這購田價格,乃是依照兩百貫一畝作爲補貼的。
“兩百貫?錯了,錯了!是四十貫!要知道,這些可都是一品良田啊,不賣給官府,單是賣給其他人,也有四百貫錢。”那艄公伸出四根手指頭,在陳宜中眼前晃了晃,見到其臉上一副不肯相信的樣子,神末了又添了一句:“而且那官田所給的還不是銀錢,全是度牒、告身還有會子。你說,這不等于明搶嗎?我又不是和尚,要那度牒和告身有何用?”
陳宜中一時愕然,直接叫道:“這不等于明搶嗎?”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過來,爲何那程元鳳會反對這公田之法。
“可不是嗎!似這“白沒”手段,那官田所沒少幹過。可憐我曾經也有些田地,卻被那官田所之人全都收了去,無奈之下隻好弄了一條小船,平日裏靠着幫人擺渡掙幾口飯吃。”
大抵是太過憤怒,這艄公掄起船槳就是在河水之中一陣翻攪,似是将其當做了那官田所主人,要将其徹底打殺一樣。
“唉。我以前也算是種田好手,一天之内整治三十來畝地,也不在話下。隻可惜那三十幾畝地,現在也沒了!”
“沒了?可是,你也才隻有三十畝地,如何也被收了去?”
“哼哼。還不是那官吏貪圖我家農田,所以特地将我名下田地多報了一些,剛好達到了标準。然後我就沒了自己的田,隻能在這太湖之上靠着釣魚、渡人爲生了。”
陳宜中凝目看去,見到那艄公手上滿是老繭,上面還有一些細密的傷痕來,顯然是一位正宗的農夫之手。
“唉,看來這公田法的确是害人不淺。隻是那些富商豪紳呢?莫不是他們也被抄沒家财了吧?”
“這怎麽可能?”
那艄公連連搖頭,透着幾分惱怒:“你也清楚,那些人兒莫不是那些達官貴族的親戚,便是好幾個,更是有好幾個在臨安爲官。就官田所那群欺善怕惡之輩,如何敢招惹?”
“也是!”
陳宜中黯然無比,他家庭自幼時就相當貧困,自然知曉對于那些官吏來說,這毫無反抗能力的下層百姓是最好欺負的對象。
兩人對話間,那漁船也來到了平安府之内。
這平安府倒也不愧是“東方威尼斯”,自城中開辟了許多水道,水道兩側皆用磚石壘砌而成,高出水面數尺,寬度足可容納四五人并排行走,每隔一段距離就會修有一條拱橋,方便人們行走。
河道之上,正聚着許多學子。
這些學子打着紙傘,手上提着提籃,提籃之中放着精緻的點心,三五成群的朝着城外走去。
此時正值初春時候,天氣涼爽、萬物複發,正是遊春的好時節。
隻是他們,難道就未曾注意到那些藏于黑暗之中的變化嗎?
陳宜中心中暗歎,眉間憂愁始終未曾消解:“船家,你且在前面靠岸吧。“
“好勒。“
那艄公唱了一聲喏,隻将手中竹竿輕輕一撐,那小舟穩穩當當停在了一個船台邊上。
自小舟之上下來,陳宜中取出一些銀兩:“此次之行,還是多虧你了,能夠和我說這麽多話。這些就算是犒勞你了。“
“不過些許話兒,也沒什麽重要的。“那艄公也不矯情,坦然收了下來,正待離開之時,又是囑咐道:“隻是你需要小心了。畢竟依着那些人的态度,你若是惹上了對方,隻怕也難以脫身。明白嗎?“
“多謝您的提醒,我記住了。“
陳宜中阖首回道,心中也是泛起一絲害怕來。
這裏乃是對方管轄之地,自己除卻一介京官身份,并無其他的依仗,更勿論對方背後還可能藏着更多的存在,他們如今聽聞自己到來之後,定然會展開各類的行動,若是将其置之不理,隻怕會引來更多的麻煩。
帶着擔憂,陳宜中并未着急抵達府衙,而是在四處晃蕩。
他這般樣子,沒有讓城中百姓注意到,卻讓那密布城中的捕快給盯上了,并且迅速禀報給了此城的知府。
“你說那家夥,隻在城中各處晃蕩嗎?“李霄詢問道。
關于臨安動靜,他一直都記在心中,并且在臨安之中安插了眼線,好把了臨安的動靜,所以陳宜中還沒動身抵達平江府的時候,李霄就已經知曉此人了,然後就描圖繪冊,讓自己的手下去注意城中是否出現了此人。
這不,身爲此城的捕頭王銳,很快的就注意到了對方的存在。
“沒錯。而且那人也沒買什麽東西,一路上也就是走走停停,倒是讓我的那些屬下跟着有點幸苦。“王銳埋怨道:“隻是我很好奇,對方究竟是什麽來路,讓你這麽害怕?“
“也不算是什麽大人物,但終究也是一個礙眼的人。爲了避免被他發現了咱們的勾當,你可要注意盯緊了他,知道了嗎?“李霄叮囑道:“不然被這人舉報到臨安之後,咱們隻怕都可能人頭落地,明白嗎?“
“屬下明白。“
王銳明顯被吓了一跳,趕緊張口回道,領着命令離開了此地。
那李霄眼見王銳離去,也是兀自松了一口氣,暗暗想道:“陳宜中,你究竟是什麽人?莫非當真如傳說之中的那樣,便是丁大全也無法對抗的傳奇人物嗎?隻是今日你既然來這裏了,那我也不可能讓你發現這些事情,不然的話我可就烏沙不保了!“
太學六君子之事,曆經十多年之後,雖是早已經被人所遺忘,但對于那曾經見證這一切的人來說,卻依舊深深的刻在了心上。
李霄此人,也正是當年的見證者,知曉陳宜中此人并非尋常人物,乃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人,不然爲何會這般如臨大敵?
仔細斟酌着這些事兒,李霄心思翻湧,卻不敢有絲毫懈怠,便是晚上睡眠之中,也沒有睡安生,畢竟對方随時都會登門拜訪了,可不能輕慢了對方。
果然,待到第二日的時候,李霄自卧室之中起來,推開大門正準備升堂辦公時候。,卻見那案桌之前,正好坐着一人。
“你是誰?”
李霄此刻剛剛自睡夢之中醒轉,精神有些上有些怠慢,正欲呵斥對方時候,卻見那人緩緩擡起頭來,清澈的目光死死的盯着自己。
這一下,自然讓李霄整個人渾似被丢如了徹骨的冰水之中,全身都涼透了。
“原來是陳禦史陳大人,卻不知陳大人今日爲何來此?“
有宋一朝,這禦史中丞雖是掌握着糾察百官之職,但因爲衆多限制,尤其是極容易因此得罪人,所以一般人也不願意擔任此職。
陳宜中被授了這個官職,顯然也是被冷落的代表。
但對于李霄來說,這禦史中丞卻并非如此,不管對方如何,也是一個從三品的官職,可要比自己這個平江府知府的從四品官職可要強多了。
他尚有繼續上進的想法,自然不願意就此得罪對方,給自己平白無故的添堵。
那陳宜中這才擡起頭來,似是有些責備的看了李霄一眼,旋即訴道:“我說李知府啊,現在都已經辰時三刻了,太陽都已經懸在天上了,你現在才來嗎?“言辭之中,渾然不掩斥責。
李霄面露苦澀,不免低下頭來,辯解道:“陳禦史,非是我不願,實在是昨日時候我操勞太久,直到末時方才歇息,這才耽擱了時間,還請陳禦史明鑒,莫要讓忠臣蒙冤啊!“他可不敢說,自己之所以起的這般晚,不過是因爲和自己的屬下籌謀對策所導緻的。
“原來是這樣?那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麽事情,讓你這般着急,非得挑燈夜戰嗎?“陳宜中嘴角含笑,繼續詢問道。
李霄心中微歎,“這厮倒是厲害,竟然直接問這個問題?“,幸虧自己早就做好了準備,便将之前打好的腹稿說了出來:“啓禀陳禦史,主要是關于田賦的。“話音之中帶着苦楚,似乎自己也有着許多的委屈一樣,隻求能夠打動眼前之人。
“你也知曉,我朝剛剛北伐過了,國庫之中錢财賦稅消耗一空,若是繼續這樣下去,隻怕有崩潰危險,爲了防止這般事情發生,我自然的夙興夜寐,不敢有一絲懈怠,就是爲了能夠及時的完成此事,莫要讓這種事情發生。“
他之聲音铿锵有力,配合那惟妙惟肖的神情,當真讓人感覺眼前之人,就是那天底下難得一見的清官。
“原來是這樣嗎?那這些日子以來,幸苦你了。“
陳宜中笑了笑,甚至還給對方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對對方工作的認可。
他也是久經官場考驗,自然不認爲對方當真如此,不過客套話的話自己也會,不妨也給對方一個樣子,也算是降低對方的戒心。
“隻是你莫要忘了,我等乃是父母官,雖是需要以完成陛下給予的任務爲先,但也許保住一方水土,護一方百姓安危,知道了嗎?畢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是将百姓逼急了,那到時候倒黴的就是我們了。明白嗎?“
“禦史所言,屬下定然銘記在心。“
铿锵有力的回答,似乎是在向陳宜中證明自己一樣,但對于陳宜中來說,這些表面說辭終究還是太弱了,他還在思考着自己來到這裏的目的。
“在這裏,真的能找到突破的關鍵嗎?”
陷入沉思之中,陳宜中也不知曉自己所言所行是否正确,便是當年彈劾丁大全的慷慨激昂,如今時候也已然變成了一汪死水,這般狀況讓他開始害怕,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