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天澤頭顱低下,再無往日高傲之氣,回道:“屬下無能,還請殿下責罰!”
“唉!”
拖長的歎息,蒙哥身形一軟,癱坐在座椅之上,右手摁住太陽穴,輕輕的揉搓着。
最近時候,他總感覺自己甚是疲憊,沒辦法,隻因爲此刻朝中,早已經因窩闊台病重而暗潮湧動,而中原治下也因爲赤鳳軍連番動作而蠢蠢欲動。
面對如此局面,蒙哥知曉蒙古雖是強大,但正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若是稍不注意,這諾大的蒙古帝國便有分崩解體的可能。
而作爲黃金家族一員,也是當今大汗的有利競争者,蒙哥認爲自己有義務去解決這一切。
但是他終究分身乏術,隻是居于廟堂之上,亦或者于沙場之上縱橫,或許尚能控制住局面,但兩者并發,就算是以蒙哥之智,也難以阻止局勢持續性的崩壞。
正式因此,所以蒙哥才會終日唉聲歎氣,展現出這般苦惱無比的模樣來。
聽見這聲歎息,史天澤自覺辜負了蒙哥信任,誠惶誠恐就跪倒在地,口中回道:“還請殿下懲罰!”
“算了吧!”
蒙哥搖搖頭,回道:“廉希憲、阿術都已經死了。軍中之内,人才稀少,若是再責罰将軍,那我還有多少人可用?”
他雖貴爲蒙古皇子,但因爲窩闊台敵視,麾下并無多少心腹大将,至于那些前來投奔的諸如張德輝、李治、元裕之等人,也莫不是抱着别樣心思靠近的,一旦發現自己所托非人,便會立刻離開,毫不留情。
譬如當日的張德輝、李治、元裕之三人,便因爲看到蒙哥百般受制于窩闊台而惱怒,更因見蒙古行事依舊,自己一身本領也未曾得到發揮,甚至剿滅赤鳳軍之後也未曾得到封賞,故而一怒之下挂冠而去,跑到封龍山隐居去了,自稱爲龍山三老。
史天澤雖是蒙古之内僅有的數位萬戶侯,身受封爵的王爵之人,但因爲他本身也是漢人,自然被那些蒙人、色目人所排擠,于朝廷之上也被數次針對,若非軍職在身,更有族中之人需要挂念,隻怕也已經效仿三人,一并離開蒙古了。
對于這一點,史天澤明白,蒙哥也明白,兩人于蒙古朝廷來說,都不過是邊緣人物,如今時候不過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
史天澤嗫嚅一下,又問:“既然如此,那不知殿下有何計劃?”
對陣赤鳳軍,他已然連續損失鄭鼎、趙柄、廉希憲、阿術等諸多名将,軍心也因爲連續失利而渙散,而且前有狼後有虎,現今南朝也有北伐之象,若要能夠在兩者圍攻之下維持戰局,實在是力有未逮。
“唯今時候!唯有南下,撤入汴京之中。”蒙哥眉頭微皺,思索片刻便道:“若是能夠和我弟弟忽必烈會兵一處,屆時應當能夠擋住兩軍。”
史天澤回道:“我明白了。”旋即離開軍帳,回到自己的軍帳之内。
置身于軍帳之中,他想着今日所談之事,也是面有憂愁,對那赤鳳軍亦是恨上三分。
宋子貞随侍在旁,亦是感到史天澤氣色不佳,便沏了一壺龍井,端入營中好教史天澤能夠稍事休息一下。
席中,宋子貞見史天澤一臉苦悶,便問:“将軍,莫非是在爲赤賊逃出大名府而感到憂愁?”
“沒錯!”
端起杯子,史天澤珉了一口,訴道:“你也知曉。那赤賊雖是聲勢浩大,但底蘊不足、根本難固。正是因此,所以我才打算将其困在大名府,一如當初殲滅李檀那樣,逼其就範。”
“但是對方卻從大名府之中逃了嗎?”宋子貞自然知曉這一切,當初剿滅李檀的計策,便是他的建議。
史天澤微微阖首,回道:“沒錯。就在昨日時候,對方以玄陽至心珠将全軍從大名府之中挪移出去,我軍雖是竭力阻止,但對方甚是厲害。裏應外合,在昨夜時候,自東南方向逃出大名府。至于他們現在究竟在什麽地方,我也不清楚。”面容之上,布滿着疑惑。
他當初再将赤鳳軍逼入大名府的時候,便存了這個心思,然對方反應更快,才不過入城三日,将軍中糧草補足之後,就開始做了。
史天澤雖是針對對方布下諸多後手,更是讓麾下的得力幹将廉希憲、阿術兩人展開行動,想要阻止這一切。
但行事倉促,廉希憲、阿術兩人終究未曾阻止,反而因此丢了性命。
宋子貞知曉這一切,目光沉下思索片刻,回道:“依照眼下情況,這赤賊隻怕應該和南朝達成協議,否則不會執意南下。”
“南朝?這可能嗎?”史天澤又問。
宋子貞回道:“如何不可?”見到史天澤一臉擔憂,他便朗聲回道:“不過将軍也無需擔憂。這南朝雖是強大,但朝中混亂,君臣失衡,上下難以一心。縱然有一時之功,但是難以久存,絕非蒙古的對手。”
若說赤鳳軍乃是一條還未長成的小虎崽子,那宋朝便是體積龐大的大象了,性情雖是和順,但卻身軀龐大,稍不注意便會給蒙古來上一記狠的,可以說是蒙古現階段最強的敵人。
“那依照你的意思呢?”端視手中茶杯,史天澤神色怔怔,看見那泛起的漣漪。
因爲那赤鳳軍的一連串動作,整個世界包括蒙古還有南朝,全都被牽扯進入,而且在可能的未來之中,還不知曉究竟會掀起什麽樣的波瀾。
宋子貞回道:“依我看,如今時候我等應當暫緩剿滅赤鳳軍,将精力重新放在宋朝身上!”
“爲什麽?”史天澤一臉困惑,張口便問。
宋子貞緩緩訴道:“将軍。你應當知曉,在最近一段時間内,南朝分别派出趙葵、孟珙,分别占領了許昌以及歸德府,準備合兵進攻汴京,意圖重回故土。若是他們就此成功,那便足以逆轉局勢,形成僵持之局。一如昔日遼宋對峙。”
“那依照你的意思,便是讓我放棄追剿赤賊了嗎?”沉默許久,史天澤那一對深沉黑眸,冷冷的瞧着宋子貞。
宋朝絕非赤鳳軍所能媲美,若要對抗這等龐然大物,僅憑他史天澤一人之力,斷然難以對抗,唯有集中蒙古全部力量,才能夠征服這等龐然大物。
至于剿滅赤鳳軍一事?
自然隻有放棄了。
宋子貞阖首回道:“沒錯。這赤賊雖是兇悍,但終究底蘊太薄,難以久持。以将軍之見,應當知曉繳之無功、敗則必亡。既然如此,爲何将軍卻始終糾纏于赤賊?”
“那你覺得我應該如何?”
史天澤端起杯子,朝着口中灌去,這才發現杯中的茶水已然涼透。
三番五次,卻始終未曾竟功。
此刻的史天澤早已經失去當初的意氣風發,隻剩下心中的一點執念支撐,催動着他向赤鳳軍發起進攻。
宋子貞上前一步,逼問道:“将軍!赤賊,可逐不可繳。”
乍聽此話,史天澤臉上頓顯煞氣,有些奇怪的看了宋子貞一眼,反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宋子貞一時愣住,搞不清楚史天澤緣何有此疑惑,便道:“如今赤賊聲勢不比過去,于鄉野之見皆有存在。比之當初全真教,亦是不遑多讓。”想着自己于民間所見,他又繼續勸道:“你也知曉這中華教教義,多有大肆宣揚華夷之辨、針對蒙古之意,更借助之前長征之舉,将教中教義深植于鄉野民間。縱然滅了一個兩個蕭鳳,也決計改變不了結局。如今時候,赤賊已非尋常之法所能對抗的了。”
“哼!那赤賊不過張角、方臘一流,如何能夠和我蒙古相提并論?”史天澤面生不屑,又道:“隻需要将其禍首誅滅,那所謂中華教也不過如同全真教一般,隻會煙消雲散罷了。”
宋子貞神色沉重,繼續訴道:“将軍所想甚是荒謬。需要知曉,先前全真教爲殿下所逐時候,曾經和赤鳳軍混爲一體。若是兩者互相勾結,全真信徒皆爲中華教信徒,将軍以爲中原又該屬于誰的?”深吸一口氣,複有沉聲訴道:“如今時候剿滅赤鳳軍已然不行,若是不壓制中華教猖獗,隻怕整個天下便徹底爲中華教所控。”
若是旁人或許并不知曉,但宋子貞卻明白,那全真教自佛道辯論失敗之後,便一路南逃最終被赤鳳軍接納。
而在那個時候,全真教便和中華教同流合污,一者借對方軍隊保存道統,一者借對方道觀傳播教義。
故此,全真教雖是衰敗下去,但是中華教卻趁着這個時候順勢而上,成功的将全真教昔日信徒,納入自己的麾下,當日自靜海離去的王志坦、祁志誠兩人所行之事,便是這個。
“你是要我放棄剿滅赤鳳軍?”孰料史天澤卻是面有怒氣,張口喝道。
宋子貞一時愣住,又是勸道:“将軍,就不能暫緩一下?如今南朝北侵,正是危機時候,若是在這時執着于赤賊,隻恐天下傾覆矣。”
“不行!”
蓦地将手中杯子一擲,史天澤臉色瞬間血紅,高聲呵斥:“這赤賊非同小可,不僅僅軍中有兩位地仙坐鎮,而且其散播的那些東西,更是足以動搖我大汗統治。”說到這裏,頓了頓,又是強調了一下。
“赤鳳軍,必須鏟除!”
見到史天澤如此堅持,宋子貞已然無語,隻好甩袖離去。
等到離開軍帳之後,卻有三人一起過來,正是張特立、李昶、劉肅三人。
那張特立見宋子貞一臉無奈,便問道:“周臣,那史将軍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們和宋子貞年少時候,也曾爲金朝麾下一員,其後因金朝覆滅,便有定鼎天下、匡扶社稷之意,便相約一起投入史天澤麾下,成爲其管理内政的得力助手。
隻是因爲四人皆是漢人,也曾經率領各自義軍和蒙古大軍數有沖鋒,便被蒙人、色目、吐蕃之人所排擠,始終未曾一展才華。
宋子貞見三人皆是殷切無比,不禁搖起頭來,旋即回道:“史将軍依舊執着,想要剿滅赤鳳軍。”
“赤鳳軍?他還沒放棄?”張特立頓時詫異,透着幾分不滿,口中訴道:“這家夥難道就沒曾知曉,那蒙人分明存的是驅狼吞虎之計,想要咱們漢人内讧,好讓他們坐收漁翁之利?”
這番話,很明顯對蒙古諸人,存着莫大的憤怒,但宋子貞卻沒有半點斥責,很顯然他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李昶也是接着說道:“想着我們如今也是而立之年,卻依舊蹉跎半生,未見寸功。若是在這蒙軍之中繼續待着,隻怕也是不見天日。既然如此,那我們還不如和那頤齋公一樣,挂冠離去吧。”
他這一番話,立時勾起張特立、劉肅心思,一起點頭稱是。
宋子貞在旁看着,頓感心中詫異,問道:“你們幾個想要幹什麽?難不成想要離開這裏?”
“不離去,難道還在這裏受人指使嗎?”劉肅冷笑一聲,透着幾分恥笑。
他們四人皆是一時之才,但四人當中僅有宋子貞一人得到史天澤看重,如此場景,縱使四人情誼爲堅,但也不免有些怨言,故此便有這番心思來。
張特立亦是回道:“我們三人,終究不比你,得到了那史天澤的看重。雖是徒添爲一介主簿,但俯仰之間皆需仰人鼻息,這般待遇誰能忍受?我等所學,可并非所謂讒言媚上之詞!”
“沒錯。”
李昶又道:“便是那赤鳳軍也知曉大開門楣,推行教育之法。其軍中,人人皆需識文斷字,通曉算籌之法。至于功法秘典,也是毫不藏私,全都廣播于衆,教人日日修行。縱使有一時不利,但日後未嘗沒有超過蒙古之事。”
張特立、劉肅兩人聽着,皆是心生向往,透着幾分羨慕之色。
宋子貞被這麽一訓,氣息頓時一凝,旋即訴道:“但是你也應當知曉,那赤鳳軍可非善類。他們一路上可不知道究竟殺了多少達官士人,在士族之内,可謂是惡名昭彰。若是加入其中,你們以爲又能如何?”
“哼!總比在這蒙古之内,被那些庸碌無恥之徒驅策要好得多。”
三人皆是面有不屑,旋即離開此地,隻留下宋子貞一人面有哀怨,待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