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鷹獨自一人挺立風中,看着一具具渤海軍弟兄的遺體從身邊擡走,一名名傷者相互扶持着走過。面對一批批部下們發自真心的行禮,他總是挺直了身軀,一一回禮,還有很多渤海軍将士難以抑制大勝後的喜悅,狂叫“大将軍萬勝”…….因爲,這的的确确是一場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輝煌勝利,整個大漢北方的命運,亦将由此改寫。
沒有人知道,他們萬勝的大将軍渾身輕顫,内心也仿佛在滴血,這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輝煌大勝,其實就是一次壯士斷腕般的慘勝!
此次北征公孫瓒,渤海軍共出動黑鷹衛、西涼騎兵、戰車、弓弩等各兵種八千将士,算上張夢依的一千紅鸢營女兵,共計九千兵馬,而公孫瓒的參戰人馬至少也有四萬五千,敵我兵力比例高達一比五。
戰後統計,殲滅公孫瓒所部一萬兩千,俘虜六千,另有劉虞舊部五千陣前投誠,随公孫瓒成功逃離戰場的不足四千人,其餘兵馬盡皆潰散。爲防備幽州軍重整旗鼓,戰力相對完整的西涼騎兵正在四面出擊,将一隊隊幽州軍逃兵潰卒源源不斷的擄回。經此一役,公孫瓒勢力可以算得上日暮途窮,再難對南鷹造成重大威脅。
勝利的背後,則是血淋淋的可怕代價。總兵力僅僅九千的渤海軍剛剛完成戰損清點,戰死者竟然高達四千,餘者也是傷者過半。特别是一千黑鷹衛,在鑿穿敵軍四道步兵防線,又拼光了白馬義從之後,生還者僅餘兩百餘人,幾乎打廢。就連紅鸢營女兵都有近三百人血灑當場,将一縷芳魂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然而,最令南鷹神傷魂斷的是,一百零八名守護者當場戰死了七十一人。爲了守護他們的神使,他們義無反顧的踐行了昔日的誓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他們用性命拼赢了這場戰争!
渤海軍成軍以來,以此次交戰戰損最大、傷亡最重。不僅如此,此刻高順正在領兵與袁紹鏖戰,面對相較公孫瓒兵力更優、戰力更強的袁紹所部,渤海軍可能會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
南鷹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繼續征戰下去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跟随他的弟兄們有多少可以善終,而後人又将如何評判他的功過得失……
“隻要保持内心的境界,無論如何天崩地裂,滄海桑田,少君都可問心無愧!”突然間,昔日馬倫那甯靜平和的聲音仿佛在耳畔再次響起。
“沒有錯,我沒有做錯!”南鷹心中狠狠的震動了一下,包裹在内心深處那厚厚的陰霾也仿佛如蛛網般層層裂開,最終冰消雪融:“殺戳之苦,有如分娩之痛,最終将會迎來新生!亂世之劫,也惟有經曆血與火之粹煉,才能渡劫升華!我的初心依然如故,我的戰刀尚不能歸鞘,我要在這深暗的長夜之中殺出一條迎接黎明的出路!我要令五胡亂華的悲劇永遠不會再現……”
“啓禀大将軍!”趙明清朗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什麽事?”南鷹收回思緒,心中仿佛瞬間清明起來,長期以來那若有若無的靈覺也似乎更加強大,他清晰的捕捉到,趙明語中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憤怒。
“娘的,給我跪下!”趙明一腳踹在一名被俘敵将的腿彎,令那人身不由己的跪了下來:“大将軍,就是這厮,指揮敵軍戰車與我軍相抗,令我軍戰車兵死傷慘重!”
那名敵将雖然五花大綁的跪着,卻是昂然擡頭,眼中盡是不屈和傲然之色:“說得好!多蒙誇獎!”
“你找死!”趙明怒發如狂的抽出腰刀。
“趙将軍休要放肆!”一個清冷的聲音遠遠傳來:“主将面前,豈容你擅殺戰俘?”
“啊!張将軍教訓的是,是末将失儀!”望着血染戰裙的張夢依直挺挺的行來,趙明有如一盆冷水潑在頭頂,他讪讪的回刀入鞘,向着南鷹躬身道:“請大将軍責罰!”
“你心裏不好受,本将也一樣!但記住……”南鷹終于轉過身來,平靜道:“你是渤海鷹将,更要執行好渤海軍規!士兵們在看着你!”
“是的,大将軍!”趙明挺直了胸膛:“不會再有下次了!”
“現在,來談談這個階下囚吧!”南鷹目光森然的掃向那名敵将:“因爲你的頑抗,我軍戰死者幾乎有一半要記在你的帳上……報上你的名字,然後你可以選擇怎麽死!”
那敵将哈哈一笑,面無懼色道:“久聞大将軍威名,今日能夠領兵與大将軍一戰,死而無憾!本人田豫,一介無名小卒罷了!”
“田豫?!”南鷹蓦的瞳孔一收:“是漁陽田國讓嗎?”
“大将軍竟然知道末将?”國豫訝然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南鷹一時沉默,心中患得患失。這個田豫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在曆史上曾經屢破異族,甚至擊敗過孫權,若是收歸己用,定是一個得力臂助!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與渤海軍結下大仇,若是招降必會引起諸多将士不忿,卻是令人好生爲難。
“把他與關靖一起收押,如何處置容後再議!”南鷹沉思半晌,隻有先拖延了再說。
“大将軍,末将隻求一死,請大将軍成全!”随着田豫慷慨之聲一路遠去,南鷹不由微微歎息。
“你又動了愛才之心!”張夢依那清柔的聲音從身畔響起:“爲何不當場義釋安撫?”
“夢依你是在說反話嗎?”南鷹愕然向她瞧去:“我知道,你的女兵營也有人折損在他手上!難道你不想殺了他?”
“死的人還不夠多嗎?”張夢依猛然間聲音低沉下去,甚至帶着一絲嘶啞與凄婉:“敵我雙方一萬多将士戰死,他們隻是各爲其主罷了,這不是私人恩怨……還有,雲夢山的守護者都是看着我長大的,算得上我的叔伯長輩,而我,卻睜睜睜看着他們來赴死……”
她突然再也說不下去,一行淚水撲嗽嗽的灑落塵埃。
南鷹看着張夢依首次露出如此嬌弱無力的兒女之态,更深切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痛苦與憂傷,不由柔腸百轉,生出将她攬入懷中的沖動……
“不要這麽說,若沒有他們的壯烈犧牲,我軍必敗,而你我也将性命不保!”南鷹心中滴血,卻擠出一絲強笑,轉移話題道:“蔡琰呢?她此次又立了一功,我要擢拔她!”
“她看到守護者們的遺體後,已經哭昏了幾次!”張夢依凄然道:“因爲她假傳軍令調動守護者,所以她無法原諒自己……現在,她正在爲逝者們一個個清理遺體,誰上前幫手都不行!”
“經此一役,她再非溫室之花了!”南鷹不由感慨萬千,也爲可能扼殺一代才女而感到惋惜。
“大将軍,我軍偵騎以天眼急報!”一名騎兵快馬馳來,人在馬上便厲聲大叫,待将至之時,來不及停馬便從馬背上一個空翻,穩穩當當的半跪于南鷹身前,盡現超卓身手:“正北方向三十裏處,正有一支身份不明的兵馬向我軍急速開來……步騎混合,兵力約在一萬五千!”說到最後,那騎兵明顯壓低了聲調。
“什麽?”南鷹與匆匆側身拭去淚水的張夢依同時失聲。
渤海軍方經慘勝,可戰之兵不到三千,即使臨時組織劉虞舊部投入戰場,也不過七千至八千,且均人困馬乏,難堪久戰。更爲可怕的是,原本用以拒敵的車陣已經解體,更在大戰之中散落戰場各處,很多戰車損壞,光是牽引維護便已費時費力,哪裏來得及重組戰車防禦工事?
南鷹瞬間失色,難道真是天要亡我?
“報!”又一名騎兵蹄音隆隆的馳來,每一記蹄聲都仿佛重重敲打在南鷹心間,卻聽那騎兵叫道:“大将軍,北面有一名騎士獨自馳來,一路揮舞我軍秘密旗語,如入無人之境,卻是不肯停馬接受問訊!”他語中明顯有一絲猶豫和疑惑,北面正是公孫瓒的地盤,怎麽會有人精通渤海軍秘密旗語?
“他旗語說的什麽?”不等南鷹張口,張夢依已經急不可待的問了出來。
“旗語說:自己人,請求立即面見大将軍!”
“放他過來!”南鷹突然間松了一口氣,他本能的感覺到,北方那支兵馬很可能是虛驚一場,說不定真是援軍到了……可這援軍又是從哪裏蹦出來的?無論是烏丸人,還是匈奴人,都已被他分派各地襲擾公孫瓒和袁紹的城池守軍,并打擊敵軍後勤辎重,令他們難以分兵他顧,何況,烏丸人和匈奴人又怎會知道渤海軍旗語?
這個謎底很快便揭開了,來者确是熟人,卻是一個南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人。
“末将徐榮,拜見大将軍!”僅僅數月不見,原本尚算白晰的徐榮竟然面色黝黑,滿面都是風塵仆仆。
“怎麽會是你呢?你怎會在此!”南鷹立時釋然,這徐榮确算得上自己人,他與華雄、胡轸、胡車兒都是董卓舊将,卻早已棄暗投明,并立下了不少功勞。在原本計劃中,這幾人都将奔赴渤海受訓,隻待完成學業便可正式授予鷹将之職。所以說,徐榮能夠通曉渤海軍旗語不足爲奇。
然而,南鷹又是一陣疑惑。當日用計除李傕時,徐榮正身在長安,而南鷹在西涼遭受宋建襲擊時,徐榮又奉郭汜之命與徐晃合兵一處,北上枹罕增援,其後便再也不見蹤影……他如何竟會神出鬼沒般出現幽州之北?
“在回答大将軍的問題之前,請允許末将先行彙報一個重大軍情!”徐榮微笑的神情令南鷹更加好奇,完全把握不到事情的來龍去脈。
“公孫瓒已被末将生擒…….”
“什麽?”南鷹和張夢依再次同時失聲,這個消息确實是令人震憾,以緻于南鷹幾乎生出不真實的錯覺。
“全靠大将軍擊潰了公孫瓒的主力,他僅帶數千殘兵一頭紮進末将的埋伏,這才一舉成擒!”徐榮冷笑連連道:“可恨此人落網之前,尤在設計毒計,欲以劉虞人頭勾結外敵來對付大将軍,真正是不知死活!”
“你先等等,讓我緩緩!”南鷹深吸了一口氣,暫時壓下生擒公孫瓒的喜悅之情,他愕然道:“這麽說,北面那支一萬五千人馬的軍隊确是你的兵馬,可是,你怎會未蔔先知的設伏,還有這支兵馬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此事說來話長,請容末将從頭道來!”徐榮再次微笑起來:“約在兩個月前,末将與徐晃将軍在涼州剛剛迎到大将軍南歸,然而,大将軍卻因緊急軍情突然引兵而去…….”
南鷹聽得點頭,那日,他确是接到黃忠天眼傳書,十萬火急的引兵去救郭嘉,卻正逢孫策與周瑜無巧不巧的救下了郭嘉。之後,他派人緻書天子,請奉封孫策爲吳侯之後,便直接引兵返回河北,籌備與袁紹、公孫瓒的戰事。
“大将軍離去後,末将也率兵返回長安,隻待交割了手中軍務,便東赴渤海接受鷹将之訓…….然而恰在此時,末将卻意外的收到了賈诩軍師的一封密信!”
“賈诩這老小子,他竟然對本将守口如瓶!”南鷹不由脫口叫道:“他又在玩什麽陰謀詭計?且看本将如何收拾他!”
突然間,南鷹一眼看到徐榮的尴尬神色,不由亦感失儀,讪讪道:“你接着說,你接着說!”
“是的,大将軍!”徐榮繼續道:“賈軍師在密信中指出,河北戰事一觸即發,公孫瓒極有可能會暗通袁紹,先滅劉虞,再對我軍不利…….”
“他居然早就猜到了!”南鷹心中劇震,面色發白:“爲什麽?爲什麽他要瞞着我!”
“關于這一點,賈軍師也有說明!”徐榮從容道:“軍師說,而今形勢不明,公孫瓒的動向隻能憑借猜測,并無十足證據。公孫瓒若不動手,憑劉虞足可牽制,即使他動手,那麽亦将内部不穩,對我軍并無十分的威脅…….”
“并無十分的威脅?”南鷹終于爆發了:“賈诩知道此戰折了多少渤海軍兄弟嗎?本将隻差将這顆腦袋送給公孫瓒了!”
“算了!本将知道賈诩的心思!”南鷹望着噤若寒蟬的徐榮,無力的揮了揮手:“即使賈诩提前說出這番話,也是于事無補,因爲我軍根本沒有多餘的兵力,徒自亂了軍心士氣…….你繼續說吧,你還沒有說出賈诩給你的任務!”
“是!賈軍師最大的顧慮,其實不是公孫瓒,而是與公孫瓒近在咫尺的遼東公孫度…….”
“公孫度?”南鷹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本将從未将他考慮在内!”
“大将軍!您似乎有些失态了!”張夢依終于忍不住了,直言不諱道:“身爲主将,怎可一再打斷部屬?請您注意自己的儀态!”
“說的好!”南鷹一笑了之:“本将劫後餘生,确是有些心神不定,從現在起,本将隻聽不說…….不過,本将真的是越來越好奇了!”
“賈軍師擔心,公孫瓒一旦暗通公孫度,兩人合力便足可抗衡我軍和袁紹的任何一方,甚至影響整個戰局!于是,他令我親自趕來幽州面見公孫度!”說到此處,徐榮看着南鷹欲言又止的微妙神色,幾乎有些忍俊不禁,及時解惑道:“大将軍可能有所不知,末将與公孫度不僅是遼東襄平同鄉,更自幼相交莫逆…….連他出任遼東太守,也是末将向董卓推薦的。可以這麽說,若無末将,公孫度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
南鷹終于恍然大悟,猛然間心中生出對賈诩的無限感激…….他幾乎能夠想象到,在不爲人知的幕後,賈诩是如何夙夜操勞和殚精竭慮!
“要說賈軍師,那真是神機妙算!”徐榮說着,面上現出由衷的敬服之色:“末将獨自一路潛行,剛剛進入右北平境内,竟意外發現了公孫度兵馬的蹤迹,這支兵馬正是由公孫度之子公孫康率領。待末将與他接洽之時,又驚悉公孫瓒早有與其合兵之意,一切都在賈軍師的意料之中!于是末将當機立斷,說服公孫康引兵來援!”
“那公孫康原本仍有瞻前顧後之心,恰在行軍途中聽聞斥侯來報,說大将軍已然大勝,而公孫瓒正一路敗退撤往薊城,立即顧慮全消,主動提出在公孫瓒必經之路設伏…….”徐榮一路奔行而來,又說的口幹舌燥,接過渤海軍将士遞來的水袋仰頭一通暢飲,這才拭去唇邊水漬道:“要說公孫瓒,那真不是個東西!末将與公孫康方自埋伏在房山兩側山腰,便見那厮狼狽而來,口中還大放厥詞,揚言要将劉虞人頭送給公孫度,逼着他一起發兵攻打大将軍…….沒等末将動手,公孫康已然氣得暴跳如雷,沖下去一陣砍殺,不僅将那幫殘兵敗将一網打盡,更是直接生擒了公孫瓒。若非末将苦勸,公孫瓒隻怕是人頭不保!”
“事情原委就是如此!此刻,公孫康正領兵馬押着公孫瓒向此而來,一切請大将軍作主!”徐榮向南鷹正容施禮:“末将不負賈軍師所托,特向大将軍交令!”
“好啊!”一直閉口忍耐的南鷹終于大叫起來,重重一掌拍在徐榮肩頭,幾乎沒有将他打了個趔趄:“徐将軍此番孤身北上,卻立下如此不世奇功,本将準你直接位列鷹将,賜号‘孤膽上将’!”
“什…….什麽?”徐榮一時之間不由驚得呆了,渤海鷹将數十員,其中有資格賜予專屬名号的不過區區十數人,且哪一個不是跟随南鷹多年、立下無數奇功的?
“将士們!”南鷹沒有再去理會他,直接轉過身來,向着遠近無數的将士放聲大呼道:“幽州…….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