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邊野之人宋建,見過大将軍!”他從容擡手,止住部屬跟随,一直單人獨騎的策馬行至南鷹數十步外,才駐馬施禮。其鎮定自若的風度,連南鷹亦不禁爲之驚訝。
“你就是宋建?”南鷹銳利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得不承認,本将之前一直低估了你!”
“大将軍此言應該還是照顧到了本人的面子!”宋建欣然道:“您應當不是低估了在下,而是壓根兒就沒有将在下放在眼裏吧?不過,在下卻是從來都不敢低估大将軍的!”
“你當然沒有低估本将!”南鷹殺機凜然的目光掃過樊稠:“連一個降将都能魚目混珠,你對本将下的功夫不小啊!”
宋建平靜道:“大将軍息怒!事實上,在下對大将軍仰慕已久,一直期盼着當面受教的機遇,又怎敢對您失禮……不敢隐瞞大将軍,樊稠其實便是在下的嫡親兄長!這個身份,應該也不算太低了吧?”
“什麽!”不僅在場諸人齊吃一驚,連南鷹亦不禁失聲道:“他,他竟然是你的親哥!”
“不錯!當年涼州大亂,在下與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聯同韓遂、邊章相約起事!”宋建目光深沉,仿佛正在追憶前塵往事:“然而,我宋建勢單力孤,既無力與其他涼州群雄争奪地盤,亦無力抵禦大漢征讨兵馬。僅憑區區兵馬和彈丸之地,如何能夠安身立命?”
“所以,你隻有忍!”南鷹瞳孔微縮:“不僅是忍,還暗中有所動作!”
“大将軍此言極是!”宋建微微一笑:“從表面上看,在下困守枹罕一地,似乎胸無大志,并不對周邊勢力構成威脅。同時,在下及時打出了河首平漢王的旗号,表明了與大漢勢不兩立的決心,這也打消了其他涼州勢力的顧慮!他們當然隻會騰出手來,清除其他危險人物,并向着三輔之地進軍,再不會對枹罕虎視眈眈……因爲,在韓遂、馬騰這等野心勃勃之人眼中,在下隻不過是一個急功近利、安于現狀的小人物!所以,北宮伯玉、李文侯死了,邊章死了,王國和李相如也死了,而我還活着!”
“凡事皆有利弊,雖然在下一時之間站穩了腳跟,鞏固了領地,并利用韓遂、馬騰擋住了大漢軍隊的征讨,但是也完全堵死了我枹罕對外擴張的可能!”宋建面容不變,但是眼中卻閃過一絲得色:“于是,在下派出了最爲親信得力的部屬,甚至是兄弟,令他們僞造了身份,分别投入一些有實力的諸侯麾下,通傳消息,培植勢力。他們當中有人死了,有人敗了,當然也有成功者……”
他說至此處,突然向着馬超和馬雲蘿瞧了一眼,淡然道:“你們倒是不必多慮,韓遂、馬騰距離太近,對我方情況亦是知根知底,派人潛伏其部風險太大,本人還不至于用部下的性命去賭那一絲機會!否則,還有人敢爲我賣命嗎?”
聽着宋建娓娓道來,即使是以南鷹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變的沉着,亦有一種背後發涼的感覺。
“本将再次陳述一個事實,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而顯然,你已經争取到了那個機會!”南鷹心念電轉,迅速在心底評估形勢:“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妨開誠布公!”
“多謝大将軍褒獎!”宋建嘴邊含笑道:“非是在下逢迎拍馬,我方内外呼應,策劃多日,而今日一戰,以數倍兵力卻無能對大将軍形成明顯優勢,竟依靠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這才掌握主動,在下對大将軍确是佩服至五體投體!”
“誠如大将軍所言,這一絲機會對于在下确是難能可貴!所以,在下惟有把握機會!”他平靜的注視着南鷹:“今日,隻要大将軍當着兩方數萬将士,允諾在下三件事,在下立即恭送大将軍北行,并承諾今生今世,一切唯大将軍馬首是瞻!”
南鷹見他态度愈加謙恭,一顆心兒反而更加沉了下去,隻因他所提三事必定均是難以辦到,然而卻是無可奈何,惟有沉着臉道:“說吧!”
“在下亦知大将軍已與馬騰結成姻親,所以無意冒犯,卻必須自保!”宋建帶着笑意的目光掠過馬雲蘿和馬超:“請大将軍以輔政皇叔之名頒谕,從此劃涼州而治,将隴西、金城、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六郡重設雍州,封在下爲刺史,有生之年永鎮雍州!”
“你怎麽不讓本将封你爲雍王呢?”南鷹冷冷道:“這還能世襲罔替呢!”
“世襲罔替?這是什麽意思?”宋建愕然,顯然從未聽過罔替的說法:“世襲有違定制,在下仍爲漢臣,如何敢于行此悖逆之事?”
這宋建好大的野心,不僅意欲成立一個國中之國,顯然還想站得身正腳穩,讓朝庭對其無可奈何……同時,一旦他開了這個頭,天下群雄定會紛紛效尤,令漢室名存實亡,實是其心可誅!
“這一條也不是絕無可能!”南鷹心中殺機大盛,面上卻現出隐約松懈的神色:“你接着說!”
“多謝大将軍!那麽在下便繼續鬥膽進言了!”宋建面色一喜:“不瞞大将軍,不僅在下身有胡人血統,部下亦多胡人部屬,我等與故地親人分别多年,思親之心日盛,懇求大将軍俯允,準各部胡人進入雍州定居,并撥土地錢糧,以令其安居樂業!”
他面色懇切地望向南鷹:“胡族之亂遺禍百年,正所謂堵不如疏,疏之可通,而通者必親,若蓋德澤洽,則四海一家!大将軍若能促成此事,則爲千秋偉業,定能功傳萬世!”
“你倒是思慮深遠!”南鷹面色沉靜,内中卻幾乎氣炸了心肺,此賊好深的算計,不僅想要趁機吸納各部胡人以強大自身,還想要朝庭撥錢撥糧發展壯大……這種養虎爲患的作法還功傳萬世?禍延千秋還差不多!
然而,南鷹心中警惕之心更甚。數百年後,唐太宗憑着漢夷一家的國策和愛之如一的胸懷,這才成就了貞觀之治的一代偉業,而此賊能于此時提出這種超前思路,實是令人難以置信!
“大将軍!”宋建終于按捺不住的露出了熱切的目光:“不知在下所請的第二件事,您是否可以應允?”
“宋建,你似乎并不了解本将!”南鷹内心恚怒,面上卻隻是恰如其分的露出幾分不悅之色:“若論這胡漢一家的方略,何時輪到你來對本将說教?”
“世人皆知,本将自征戰以來,幾乎是戰無不勝,靠的是什麽?”他信手向着身旁的大群部屬指去:“你睜眼瞧瞧,本将屬下的精兵悍将,至少兩成都是來自羌、蠻各族的大好兒郎!本将用人,向來不分胡漢!”
“這麽說,大将軍是俯允了!”宋建驚喜道:“在下多謝…….”
“你且慢着!”南鷹心中冷笑,擺手道:“茲事體大,且關乎國體和漢胡各族的前途命運,若你不能拿出一個穩妥的章程來,休說能令天子和百官同意,一旦引發各族争端,本将也是萬萬擔負不起這個罵名的!”
“這個自然!”宋建灑然一笑:“隻要大将軍點頭,在下必于十日之内将穩妥細案呈于大将軍過目!”
“十日?”南鷹雙目厲芒一閃:“你的意思是,還要本将在此等候十日嗎?”
“在下不敢!”宋建慌忙躬身施禮,再擡頭時眼中卻閃過一絲詭谲之色:“隻要大将軍再答應在下最後一事,在下立即恭送您班師而回…….至于那份章程嘛,當然也是由在下遣使前往,呈于大将軍面前!”
“你繼續說!”南鷹見他如此笃定,竟似渾然不懼日後來自渤海軍的報複,不由心中一寒,面上卻仍是一派從容自若。
“素聞司馬直大人名門世家,不僅精于韬略,更極擅政事律法!”宋建不慌不忙的于馬上深施一禮:“在下鬥膽,懇請大将軍将其任爲雍州從事,輔助在下施政治軍,并行監督之職!”
“你說什麽!放肆!”南鷹終于忍無可忍的脫口暴喝,幾乎便要探手去握身後背負的一雙鷹刀…….他前所未有的耐着性子聽到現在,在區區一介地方豪強面前忍氣吞聲,隻不過便是爲了要換回司馬直,而此時聽宋建的意思,竟然便是借着司馬直吃定了他,一直要将司馬直當成人質扣押下去,怎能不令他怒發如狂?
宋建顯然是對南鷹的反應早有準備,隻是眨了眨眼,面色竟是絲毫不變,口中仍道:“大将軍息怒,在下亦不過是出于……”
“哈哈哈哈!”不等他話語道完,身處樊稠刀下的司馬直猛然間仰天爆發出一陣狂笑,令雙方無數目光一齊愕然投來。
“漢揚!你好糊塗!”司馬直厲聲狂喝道:“你忘了渤海軍規是什麽?”
“謹嚴你!”南鷹心中一亂,亦是大喝道:“主将陣前議事,你還不閉口!”
“陷陣之将,再無權力!”司馬直一雙虎目直直的盯着南鷹,目光漸趨柔和,既而射出難以言述的複雜深刻感情:“我一直欠你這麽多,又怎會成爲你的負擔?你決定不了的事,自然有我來爲你作出決定!”
“你想做什麽!”十年的傾心相交,南鷹瞬間猜到了司馬直言下之意,他心中一片冰涼,失聲驚呼道:“我不許你……”
數萬雙目光的注視之下,司馬直突然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将頸間狠狠撞向雪亮的刀鋒。
“不!”樊稠駭然狂叫,本能的将手中長刀一縮,險險避過司馬直那狠狠一撞。
然而,所有人均低估了司馬直的求死之心,他一撞不成,立即雙腳脫镫,縱身從馬鞍一躍而下,胸口正對一名自家屬下的長矛之尖。
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長矛從他的軀體中貫穿而過,鮮血狂湧而出。
“沒有人能夠脅迫我們渤海軍!有死而已!”霎那間,司馬直努力站直了身體,眼中閃過回光返照的懾人神采,用盡力氣厲聲叫道:“漢揚,還不殺賊!”
吼聲方罷,他眼中神采有如潮水般退去,一顆頭顱亦微微低垂下來,身軀竟然仍是屹立不倒。
“這不是真的!”南鷹心間猛然有如炸裂一般,強烈的傷痛令他有如呆了一般,隻知怔怔瞧着面前的司馬直。不僅是他,便連宋建、樊稠以及兩方數萬将士亦是呆在當地,頭腦間一片空白。
“啊!報仇!”死一般的沉寂隻是彈指之間,直屬于司馬直的一千禁軍将士竟然最先作出了反應,無數将士熱淚狂湧着狠狠刺出手中兵器,瞬間便将重重包圍之下的樊稠及其數十名屬下剁成了肉泥。
“殺賊……謹嚴,我殺賊,殺賊!”一串晶瑩的淚水從南鷹低垂的面龐劃過,灑落塵埃。
他緩緩轉過頭來,向着已是淚流滿面的馬雲蘿等人勉強露出一個木然的慘笑:“你們都聽到謹嚴的話了……都跟着本将,殺賊!”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幾乎已是語不成聲。
“嗆啷”一聲,鷹刀出鞘,南鷹雙目充血,一騎當先的向着不遠處正在倉皇撥馬後撤的宋建瘋狂追去。
“殺!”馬雲蘿、馬超、華雄、胡車兒等将和全體漢軍将士均覺一股血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想也不想的緊緊跟随。惟有高通虎目蘊淚的躍下馬來,向着司馬直遺體莊嚴行了一個軍禮,這才将他屍身抱上馬背,向着南鷹追去。
遼闊的戰場之上,目之所及,兵力占優的宋建兵馬已是亂成一團,而一支支滿腔憤怒的漢軍兵馬發出如雷吼聲,隻顧瘋狂的策動戰騎,潮水般順着宋建逃走的方向猛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