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長眼看着周擇笙等人一路出了村子,周擇笙的身影消失不見,裏長目光中閃爍出複雜的情緒,他長歎一口,慢慢地走回了自己家中。
家中的女眷帶着村中人去忙碌,隻有幾隻蘆花雞還在院子裏啄蟲吃。
裏長不禁搖了搖頭,難道又要不太平了嗎?
想到了這些,他的後背忽然佝偻起來,步履也變得沉重,緩緩地走向了正屋,挪開正屋炕上的兩隻木箱子,木箱子後有一個暗格,格子裏擺放着隻香爐和幾把檀香。
裏長遲疑了一下,又将香爐和檀香拿開,然後揭開了後面的木闆,一柄殘破的樸刀立即出現在眼前。
裏長看着這柄樸刀,蒼老的手不停地顫抖,眼前也一片模糊。
“老将軍,當年你們死守榆林衛,不想卻遭奸人陷害,大家聽到這樣的消息無不激憤,可又有什麽用?朝廷抓叛黨,大家隻好閉上嘴将淚水往肚子裏吞,如今北疆又亂了,不知是真的叛軍,還是朝廷黨争……”
裏長說着眼前露出一絲猶豫,不過很快他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如果放在以前,就算朝廷來知會,我也會懷疑,當年朝廷陷害忠良時,還不是以裏通外敵做借口,可這次魏家在太原府查案,抓了那黑心的知府韓钰,救出不少被欺壓的民衆,我暫且信了他們,希望他們說的是真的,我們沒有被朝廷利用。”
裏長再次歎息,将樸刀取在手中,當年家中兄弟從軍,死了兩個,留他一人侍奉長輩,北疆戰事時,他作爲裏長曾爲衛所送過糧草,親眼目睹了趙老将軍的英武,後來平息了戰事,他向趙老将軍求取了這柄殘破的樸刀做念想。
趙老将軍緻仕後,還說過要來這村子裏,與他一起下地耕田,他特意帶着人爲老将軍建造了房屋,屋子還沒造好,老将軍就去了榆林衛再也沒有回來。
老将軍去了之後,屍骨一直沒有找到,聽說北疆的民衆憤恨這些通敵之人,将戰死将領的屍身挂在城樓外,後來又付之一炬。
老将軍都是爲國爲民卻最終落得這個下場。
裏長将樸刀放回原處,哆嗦着手将一切恢複原樣,他不相信老将軍爲了一己私利通敵叛國,他曾憤恨那些民衆,竟然如此對待他們的恩人,可現在他有些明白了,尋常百姓又如何能辨别真假?
就像現在,他請懷遠侯夫人留下,但心中卻仍舊害怕,害怕自己也會一葉障目,變成那個淩辱趙老将軍屍身之人。
難啊。
做人真的難,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好人,即便不主動去害人,也有可能會變成别人手中的利刃。
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害死一個好人,自以爲不曾爲惡,也許在不知不覺中就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咯咯哒”“咯咯哒”
窗外傳來奇怪的雞叫聲。
裏長忙起身走出去查看,隻見院子裏不知何時來了一隻通身漆黑的大公雞,那大公雞十分雄壯,走路的時候高高地擡起兩隻爪子,仿佛一個巡營的将軍,而院子裏的蘆花雞仿佛看傻了般,瞪着幾隻雞眼跟着那大公雞的身影移動。
裏長眨了眨眼睛,眼前清明了許多,隐約記起好似那位夫人來的時候,下人提了一隻籠子,籠子裏有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當時他隻顧得與懷遠侯夫人說話,沒有仔細去看,原來是這樣一隻雞。
“小白,快回來。”寶瞳拉着顧明珠走進院子裏。
見到裏長,寶瞳上前行禮:“我家這隻雞調皮得很,一時看不住就到處亂跑,麻煩裏長了。”
“哪裏,”裏長笑道,“一隻雞怎好約束,不過……老翁這麽多年第一次見到如此模樣的雞。”
寶瞳感同身受,她也覺得這隻雞不但肚子大,而且臉皮厚,在籠子裏還裝作一副孱弱的模樣,放出來之後簡直狀若猛虎,見到蘆花雞之後,雞眼發亮。
魏大人那麽冷清的人,怎會養這樣一隻雞,讓人無法想象。
“裏長不介意小白會到這裏來嗎?”
裏長不禁被這小姑娘逗笑了,一隻雞而已,他怎會在意,頂多讓老婆子多添些雞食,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會有什麽壞處。
寶瞳向裏長福了福身準備離開,不過很快她又折返回來,十分不好意思地看着裏長:“裏長,您能不能送我們回去,我們隻顧得追趕小白,現在迷路了。”
“好,”裏長痛快地道,“我送你們回去。”
顧明珠上前抱起了五黑雞,兩個人跟着裏長向前走去,當經過一個水井時,寶瞳忽然道:“這是桔槔。”
桔槔是支在井邊打水用的,在村子裏應該很常見,裏長點了點頭。
“我想起一件事,”寶瞳道,“聽說當年鞑靼作亂北疆,有位将軍拆了村子裏的房屋命民衆和将士一起做成了百餘架投石車,擊退了鞑靼人,從那以後民衆知曉投石車的好處,紛紛在井邊支起了桔槔,這桔槔與投石車一樣,一拉就能将水打出來,省了很多力氣。”
聽着寶瞳這話,裏長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這小丫頭說的拆了民衆房屋做投石車的就是趙老将軍。
裏長停下腳步怔怔地望着寶瞳和抱着大公雞的顧大小姐,兩個小丫頭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繼續向前走着。
“你……你們怎麽知道這些?”裏長按住心中激動的情緒。
寶瞳挺起小小的身闆:“我們家夫人說的啊,夫人什麽都知道,讀了許多書,還與我們說那老将軍很是厲害。”
裏長接着問:“你……可知那老将軍是何人?”
寶瞳搖搖頭:“這個夫人沒說,不過夫人隻說,那老将軍保家衛國是個英豪,裏長若想要知曉,可以去問我家夫人。”
裏長幾乎無法抑制心中的歡喜,卻又有些懷疑,這小丫頭該不會故意說給他聽的吧?不過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兩個小孩子加起來年紀遠遠沒有他大,而且小丫頭說這種話,被有心人聽到了要給家中夫人招來禍端。
裏長站在那裏半晌,就像恍然大悟似的,伸手拍了拍頭,他真是老糊塗了,那位夫人問他怕不怕被牽累的時候,他就該認定那位夫人是好人,利用民衆的人豈會爲民衆着想?
這些年雖是裏長,守着個村堡,他也過于消極,竟然将當年趙老将軍教他的都忘記了。
“你們說的沒錯,”裏長忽然開口道,“我們也可以拆了房屋做投石車。”
寶瞳道:“您還會做投石車?”
裏長點點頭:“你不是說了嗎?桔槔與投石車相似,我們村中還有個桔槔是位将軍做的。”
“投石車簡單,有木材有麻繩,很快就能做出來。”裏長想到這裏,再也不耽擱立即喊來民衆去尋木材,還有可用的石塊。
不遠處,那抱着五黑雞的少女帶着身邊的丫鬟慢慢地向前走去。
忙碌了半晌的裏長忽然想起來,他還沒有将兩個女娃娃送回住處,他真是越老越糊塗了。
“大小姐,”寶瞳道,“您怎麽知道裏長不同尋常?”
“能說出那樣一番話的人自然不同,之前查山西兵變的案子,我知道趙老将軍善用樸刀。”顧明珠摸着懷裏的五黑雞,她方才看到裏長藏着一把樸刀,口中念叨着老将軍,就猜到了内情。
“奴婢來抱小白吧!”寶瞳就要将五黑雞接過去,這雞吃的那麽肥,小心累着了大小姐。
“沒關系。”顧明珠笑着拒絕,天冷了,抱着這隻雞還挺暖和,而且總覺得有些莫名的安全感是怎麽回事?
難不成覺得要緊的時候,這隻雞會幫她去啄人?
強将手下無弱兵,畢竟這雞的主人很是厲害。
村子裏炊煙袅袅,各家各戶開始傳來一陣陣飯香,顧明珠深深地吸了口氣,眉頭舒展開,露出了笑容。
“看,旁邊村子的民衆來了。”
……
魏元谌一刻不停地向前趕路,還好選出來的騎兵能追上他的速度,照這樣看他們會趕在叛軍之前到達甯武所。
路途中,魏元谌拿起水囊飲了一口,他現在還能喝上一口水,隻怕她的日子過得更加凄慘。
需要照顧林夫人,又要吩咐聶忱等人去辦事,就算有千張面孔如今也派不上用場,等他打了勝仗找到她的時候,不知她會如何落魄,本來就瘦弱如同豆芽菜,再這樣折騰下去,也許一陣風就要吹跑了。
想到她那張髒乎乎,黑瘦黑瘦的面孔,還真覺得有些可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