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上,田單手扶佩劍,沿着城牆巡視,目光一刻不移的望着城外方向。
從真定城被圍那天起,他幾乎夜夜如此,每天都要把城牆巡視一周,方才會安心下城。
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南門,終于結束了今天的巡視。
田單松了一口氣,扭了扭疲憊的膀子,便想下城而去,回軍府好好睡上一覺。
“田将軍,巡完城啦,走,到我那裏去喝上幾杯。”他剛剛走下城牆,一個熱情的聲音,迎面傳了過來。
田單擡頭一看,原來是副将侯景。
“算了,今天太累了,改天吧。”田單搖了搖頭,推拒了侯景的好意。
“走吧,又不多喝,隻是幾杯而已,順便我還想跟田将軍聊聊我最近想到的幾點守城構想。”侯景很是很情,拉住在田單的胳膊就往自己住處走。
田單本是還想拒絕,但聽到他說有什麽“守城構想”,猶豫了一下,便無奈的一笑,跟着他一同前去。
沒辦法,誰叫現下真定被圍,形勢不利,任何對于守城有利的想法,田單都想聽聽。
何況他知道這個侯景雖然隻是個中郎将,平素爲人冷血狡黠,但肚子裏還是有幾分貨的,說不定有什麽對守城有助的想法。
田單就抱着這樣的心思,不情願的被侯景拖到了他的營房中。
賓主坐定,酒菜奉上,侯景屏退了左右,親自爲田單斟了一杯酒,雙手奉上。
田單接過了酒杯,卻沒有急着喝,而是迫不及待的問道:“侯将軍,你到底有什麽好的想法,趕緊說來聽聽吧。”
“田将軍總是這麽急,先喝酒嘛,這酒可是我珍藏多年的甘家好酒,平時我可是舍不得喝呢。”侯景卻不急,笑眯眯的勸起酒來。
甘家美酒,乃是當今天子的梅妃甘氏一族的秘制好酒,以美味醇香而聞名,也因爲天子最愛此酒,所以也成了當世最好的美酒,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富豪軍吏們,都能以喝一口甘家美酒爲耀。
田單一聽說是“甘家美酒”,頓時眼前一亮,舉杯飲了一口氣,不由咂巴着舌頭贊道:“果然是甘家美酒,這叫一個夠味啊,我說侯将軍,沒想到你這藏着這麽一壇着好貨啊。”
“不瞞田将軍你,咱們爲國家駐守邊關雖然辛苦,但辛苦也有辛苦的好處,這一壇子甘家好酒,其實是一個商人孝敬我的,你懂的。”侯景笑眯眯的道出了他的秘密,邊說邊給田單又倒了一杯。
田單會意的笑了笑,也沒說什麽,趕緊将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他很清楚,大魏雖然與漢國互爲敵國,彼此不通貿易,但私下裏的走私貿易,卻一直都存在,而且還越來越熱鬧。
那些從中原而來的商人們,帶着絲綢等貨物進入漢國,以高價賣給漢國,回來時又帶着毛皮和馬匹,轉手又賣回大魏,從中賺取可觀的差價。
當時大魏尚未攻下涼州,嚴重缺少戰馬,從漢國的走私馬匹,就成了戰馬來源的一個重要途徑,而漢國的權貴們,也要享受中原的絲綢等侈奢品,故是這種走私貿易雖然非法,表面上兩國都明令禁止,實際上卻都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來。
而商人想要去往漢國,勢必要經過邊防軍這一關,于是象侯景這樣的大大小小的軍官們,就能利于自己手中的權力,從商人們那裏爲自己謀取一點好處。
邊境上的這點潛規則,陶商當然是知道的,但他更知道邊關的将士,捍衛着大魏的國門,時時刻刻都過着刀頭舔血的日子,他們冒着比别人更大的生命危險,讓他們撈點好處也沒什麽,遂也沒有嚴厲下旨杜絕。
田單雖是大魏高級将領,可以忠心爲國,拼死堅守了真定城近五個月之久,但這并不代表他私德也過硬,侯景說自己收過商人的孝敬,其實這種事他田單自然也幹過。
于是田單也不多說,反而覺的侯景跟他講實話,是對他的一種信任,無形中就覺的侯景親近了不少,便更加放松的喝起酒來。
“侯将軍,這酒也喝的差不多了,你的那些守城想法,也該跟我說說了吧。”田單飲下最後一杯酒,臉色已有些微微泛紅。
侯景幹咳了幾聲,嘴角揚起一抹冷笑,方不緊不慢道:“不瞞田将軍,其實我的守城想法也很簡單,那就是幹脆不守城,直接投降漢國。”
啪!
田單手中酒杯狠狠的砸在了案幾上,原本微熏的笑臉,陡然間勃然變色,怒喝道:“侯景,你胡說八道什麽!”
侯景的表情卻冷肅起來,緩緩道:“今漢國十幾萬鐵騎大軍,無人能擋,已掃蕩了大半個冀州,西面又有十萬鮮卑鐵騎,數月内就奪取了晉北五郡,兵圍晉陽,整個河北的形勢可以說是危如累卵,而咱們那位陛下呢……”
侯景手指向了西面,冷嘲熱諷道:“他放着北境的敵人不管,卻執意要伐秦,眼下恐怕早已陷入了雍涼泥潭中,進退不得。咱們以區區數萬之兵,死守了真定五個月,卻遲遲不見援兵,再守下去還有什麽意義,早晚會被攻破城池,身死名滅,與其如此,倒不如明哲保身,投奔漢國才是明智之舉。”
“侯景,你好大的膽子,你想叛國不成!”
田單拍案而起,怒道:“天子伐秦,自然有伐秦的道理,他叫我們堅守真定城,就是要把漢國大軍釘在城下,說不定這個時候,陛下已經滅了秦國,正在趕往真定的路上,我勸你趁早收回你這危險的念頭,否則将來真定之危解了,我必會向陛下如實上報,治你之罪。”
“你對咱們的陛下,也太過自信了吧,哼……”
侯景卻冷笑一聲,不以爲然道:“秦帝曹操乃一代枭雄,用兵如神,麾下猛将如雲,涼州鐵騎威震天下,國力遠非蜀國楚國這等小可比,就算魏國的實力在秦國之上,就算咱們的天子最終能滅了秦國,不耗他個數年又豈能實現,你覺的,我們還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不等田單說話,侯景緊跟着又冷笑道:“再說了,就算天子這會功夫已滅了秦國,但在并州還有十萬鮮卑鐵騎,你覺的他得用多久才能擊敗鮮卑鐵騎,你覺的,我們能熬那麽久嗎?”
侯景已再無顧慮,把所有對陶商的不滿,把心中的不屑,統統都道了出來。
田單聽的是神情凝重,眉頭深凝,陡然間,手中佩劍憤然拔出。
侯景神色隻是微微一動,并未顯的有多害怕,隻是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而已。
田單劍指侯景,厲聲道:“侯景,也許你所說确實有道理,但我田單深受天子知遇之恩,我生爲大魏之臣,死爲大魏之鬼,天子既然叫我死守真定,哪怕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哪怕城池最終會被攻破,我田單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我絕不會背叛陛下,我也絕不容許我的部下背叛陛下,背叛大魏!”
說着,田單劍已擡起,逼向侯景,準備向他動手。
侯景的臉上,卻揚起了諷刺的冷笑,不屑哼道:“冥頑不靈的家夥,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識趣,你還想對我動手,哼,你動得了我麽。”
侯景話中暗藏深意,田單正覺狐疑之時,陡然間便覺頭暈眼花起來,緊跟着便身體酸軟無力,頃刻間便無法站穩,以劍撐起跪了下來。
“怎麽回事,我怎麽突然間……”田單一手以劍撐地,另一手揉着額頭,猛烈的搖頭,眼前卻越來越暈眩。
侯景卻步上前來,将那杯未飲盡的酒拿了起來,将酒一點點的傾灑在了田單的身上,嘿嘿笑道:“田單,怎麽樣,這甘家美酒好喝嗎?”
暈眩中的田單,蓦然間省悟,顫抖的擡起手抓向侯景,顫聲罵道:“侯景,你個卑鄙陰險的家夥,你竟然酒裏下……下藥!”
“這叫作無毒不丈夫!”侯景臉上燃起了引以爲傲的表情,“我侯景什麽智謀,豈會料不到你不識擡舉,田單,認命吧,跟你的大魏國告别吧,哈哈哈——”
狂傲的笑聲,回蕩在了房中。
“侯景,你這叛賊,你——”田單咬牙切齒,恨到要吐血,眼前卻暈眩到了極點,一頭就栽倒在了地上。
侯景用腳踢了踢田單,見再無動靜,便拍了拍巴掌,發出暗号。
這時,大門轟然而開,十餘名親信士卒一擁而入。
侯景便将手一擺,喝道:“把田單給本将綁起來,再傳本将之命,按原定計劃,把田單的嫡系部下,統統都集中起來,把他們一網打盡,然後奪取全軍控制權,打開城門,歸順大漢。”
……
一場血腥的殺戮,就此在真定城展開。
侯景假傳田單之命,把那些非他親信的軍官,誘至了軍府大堂之後,一口氣殺了個幹淨,随後便輕而易舉的奪取了諸軍控制權。
随後,侯景便叫大開城門,全軍放下武器,挂起降旗,宣布開城投降。
城外的劉備,早就做好了準備,他甚至已經做好打算,如果侯景無法制服田單的話,就趁着城中魏軍内亂,趁勢攻破真定。
當劉備聞知侯景已控制田單,開城投降之時,心中是狂喜萬分,卻也沒有被沖昏頭腦,隻恐這是田單之計。
于是劉備便先派了一支先遣軍入城,完成對真定四門的控制,确保城中不到兩萬的魏軍解除武裝,一直折騰到天亮時分,方才放心大膽的策馬入城。
天光大亮之時,劉備登上了真定北門,俯看整座真定城。
這座冀州北部重鎮,這座耗了他五個多月而不破的城池,如今終于是被他踩在了腳下,這種無比痛快的感覺,讓劉備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放聲大笑起來。
“臣侯景,拜見陛下。”一個粗犷的聲音,打斷了劉備的狂笑。
笑聲收斂,劉備低頭掃去,看到了跪在跟前的那員魏國降将侯景。
這一刻,劉備比看到自己親兒子還親,立刻将侯景親手扶起,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侯将軍啊,你真是給朕立了大功了,你真是上天賜與朕的福将,朕他日若是滅了魏國,你便是首功。”
侯景忙是大義凜然道:“這天下本爲大漢天子,臣雖在魏營,卻心向大漢,心向陛下已久,今日臣隻是做了一名大漢臣子應該做的事而已,萬不敢居功。”
“好好好,你不居功自傲,實在是難能可貴。”劉備緊緊撫着侯景的手,越看他是越喜歡,卻又呵呵笑道:“隻是朕向來是有功必賞,今你立下大功,朕若是不重賞,豈能服衆。”
當下劉備便是大手一揮,下旨賞侯景千金,官封安南将軍,爵封忠義侯。
千金之賞就不說了,已是一筆巨賞,這安南将軍則位居于雜号将軍之上,擁有了開府的權力,已算是高級将軍。
至于那忠義侯爵位,劉備顯然是爲了彰顯侯景心向漢室的忠心,想要把他樹立成一個榜樣,誘使更多的魏國文武心懷“忠義”,仿效侯景歸降他漢朝。
侯景得到如此重賞,心下狂喜不已,表面上卻又再三推辭之後,方才接受,對劉備是再三跪拜,大表忠心。
得到了封賞的侯景,這才想起了田單,便令将田單押解上來,獻于劉備。
此時田單已經從藥性中清醒過來,一見到侯景,便大罵道:“侯景,你這叛國奸賊,你這無恥小人,你等着吧,天子不會放過你,你必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