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此時他已經不知道她究竟是誰、是何身份、如何稱呼。
縱然是沈延庭向來鎮定淡泊,也一時無法接受和理清楚方才秦雪初道出的這一番回憶。
“雪初,你還好嗎?”
秦雪初眼眶微紅,方才的魂悸魄動讓她失态至此。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克制不住,剛才回憶當時與那老婦人林中夜語,簡直是一場折磨。
每一句對話,每一處用詞,每一個答案,無不在提醒她那個殘忍的事實。
她不是郦瀾青!
多麽可笑而可怕的事實!
“延庭,你聽懂了我的話,對嗎?”雖然往事種種曲折紛亂,但是想必沈延庭還是能夠很清楚的理清楚其中的邏輯。
沈延庭點點頭,承認了他已經很清晰的從她的叙述中看清了這一點。
她竟不是衆人所以爲的郦瀾青!這該如何去了結和解釋?
“我沒想到她竟騙了你這麽久!”她,自然指的是秦煉雪。
一切關于她的身世和身份這場迷局和騙局的始作俑者皆是源自于秦煉雪,若不是她又怎麽會有眼前這個甚至不知道來曆和真正身份的女子!
秦雪初已經太久沒有哭過了,這麽多年來她學會的最擅長的事情便是強顔歡笑和僞裝情緒。
可現在她當真笑不出來:她已經那麽竭力的說服自己,說服自己因爲她是郦瀾青所以承受這些是她的責任!說服自己命運如此是因爲她的身份注定如此宿命!
可老天似乎并未打算如此輕饒于她,在她殚精竭慮、使盡心思謀略策劃了這場大漠之行後,竟然讓她知道了如此真相!
“我被秦煉雪牽制多年,再加上要顧及阿姐,所以我想知道當年她和風語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她如此瘋魔的非要折磨自己、折磨我們。我看得出她對阿姐的感情比我要複雜的多,所以想着應該從我的身份開始查起。”
“何以見得?”沈延庭倒是不明白秦煉雪對于郦瀾青和郦瀾君到底有什麽不同。
秦雪初想了想道:“師父對于我從來隻有命令和折磨,不曾有過半分師徒情分和諒解。可是對于阿姐,雖然早年也是萬般刁難和折磨,但是我卻不止一次看到師父看着阿姐的眼神有些柔和。同樣是郦行風之女,我不明白爲什麽我無論怎麽做、做什麽都不能讓她對我但凡有一點溫情。”
“所以你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或者她告訴你的那些事情并非是事實的全部?”沈延庭輕聲問道。
秦雪初把玩着手中的溫玉茶盅,她的人生就如同這茶盅一樣:把你當溫玉的時候,你價值不菲,把你當茶具的時候也不過是個摔手便碎的日常之物。
“我這人便是這般,想不通理不清的事情,一定要查清楚其中蹊跷之處。可是我分身無暇,再加上要避免引起秦晉遠的懷疑和猜測,所以不能十分上心的去追查。幸而遇到了玄乾之後他帶着阿姐隐居在蝴蝶谷,無事的時候玄乾便幫我去打聽當年風語閣是否還有幸存的舊人,最好是當年我出生之時我娘的婢女或者穩婆、奶娘。”
沈延庭明白:既然是想調查她出生的事情,自然是貼身照顧的侍女或者接生的穩婆最爲清楚來龍去脈。
“玄乾找了好幾年都沒什麽收獲,直到我們快要啓程來大漠的時候他告訴我事情有了眉目。沒想到在月湖鎮的時候他約我出鎮相見竟然是将那穩婆帶了過來。”
想起她曾經告訴自己關于郦瀾君從蝴蝶谷中逃出、玄乾急追而來的過程,自然也知道玄乾約秦雪初在月湖鎮外相見必定是爲了談郦瀾君的事情。
“所以你經過和那穩婆的一番談過之後發現了自己不是郦瀾青這個事實,也明白了秦煉雪用一層又一層的謊言欺騙了你這麽多年,甚至欺騙了郦行風夫婦。”
沈延庭不由地替郦行風夫婦感到同情:以爲長女被害,還好救回了小女兒,沒想到小女兒竟然不是他們的骨肉。真正遇害的不是郦瀾君,而是郦瀾青!而郦氏夫婦至死都不知道這個秘密。
秦雪初将手中的茶盅當下,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水。輕仰頭,微颔額。縱然已經是初春天氣,茶水涼的還是十分快。方才尚且熱燙的茶水此時已經冷涼,順着嗓子輕輕滑落到她的腹中。
冰涼的水,微寒的手,徹骨的冷意并非來自這杯冷茶,而是擺在眼前這個已經無法回避的事實。
“她雖千方百計、費盡心思的編織了這場複雜而又言之鑿鑿的謊言,無非是想我能夠死心塌地的認同自己的身份、做郦瀾青應該做的事情。但是她的那些話倒也并非全然是假!”她太了解秦煉雪了,或許是因爲從骨子裏她明白自己某些方面和秦煉雪十分相似。
“說說看。”沈延庭道。
“将郦行風的孩子偷走,是真。隻不過偷走的是郦瀾君和郦瀾青孿生姐妹,而不是謊言中的郦瀾君。”
“将郦行風的孩子殺害抛屍荒野,是真。隻不過歸還的不是換上孩子襁褓的死嬰而是穿上死去嬰兒襁褓的他人嬰兒。”
“郦行風夫婦有女郦瀾青是真,隻不過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郦瀾青早就不是當年的郦瀾青。”
秦雪初一一分析,總結了秦雪初驚天謊言中的七分真三分假。
世人都雲: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
秦煉雪竟然如此費心且心思缜密的讓這個謊言無懈可擊的存在了這麽多年。人人都以爲早已經遇害而亡的郦瀾青竟然真的早就死了!隻不過不是被藍火教所追殺,而是被秦煉雪所害。
郦瀾青,可笑的是真正的郦瀾青隻存在于這世上不到五日。世人眼裏,郦氏夫婦心中,江湖中人意識裏的郦瀾青,是她。
沈延庭如今才明白自己所以爲的她想成親的原因實在太過淺薄:她何止是因爲想要一個名分,她更是需要一個身份!
她不是秦雪初,甚至不是郦瀾青,而是秦煉雪不知從何處抱來的孩子。沒有親人,不知父母,身世不明,如此的她當然希望能夠在臨死之前有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來向世人道别!
“雪——你希望我如何稱呼你?”這如今倒成了個他不知如何應對且尴尬的問題。
秦雪初被他這麽一問,愣了一下才輕輕笑了一聲:“自然還是雪初,喚着也順口了。”
沈延庭見她笑了也釋然幾分,畢竟他從未見過今日如此悲傷激動的她。
他道:“我如今才明白你的苦楚,你早就知道了自己不是郦瀾青,所以才急着安排洛姑娘和爹他們找到火鱗蛇取膽入藥治好洛姑娘的病,又幫晚晚和墨雲解開了心結做出決定,然後與秦煉雪攤牌,隻是爲了能夠及早的離開這場陰謀,是嗎?”
秦雪初點點頭,道:“我累了,原本還想着再堅持一段時間,可沒想到到了北高樓之後見到了你,我不得不提前做出了斷。與其被人利用至死,不如我自己去按照自己所求度過餘生。我原本是爲了風語閣的家仇無法懦弱,又因爲秦雪初的身份不能不顧及兄弟情義。”
冷嗤一聲,不知是對自己的嘲笑還是對他人的無奈,秦雪初又道:“我已經盡我所能去不讓他們受傷,将他們都帶到北高樓這個暫且安全之地,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麽多了。而我最後所求,隻有你!”
“我誰也不是,也不想做誰。我隻想做你的妻子,延庭,給我一個沈夫人的身份,讓我能夠在死之後起碼還能有個屬于我自己的身份。上窮碧落下黃泉,就算我先行一步也不會孤獨太久。你不必難受,亦無需痛苦,好好度過你剩下的日子,我們終有一日會在奈何橋相遇。”
秦雪初沒想到自己有一日也會說出這般情意綿綿之語,着實與平日裏的她大爲不同。
伸出手,沈延庭情不自禁的撫上她的臉龐,“隻怕你走的太急,我若是去了黃泉奈何橋你已經投胎爲人,你我豈不是又要錯過?”
七尺男兒亦有動情熱淚之時,他與她有情有緣,隻可惜沒有了時間。
終究還是讓他傷心了,秦雪初不得不承認她愛這個男人,不僅僅因爲他們同病相憐、日久生情,更因爲他們之間有着無法比拟的默契和無法取代的靈犀。
“你放心,我可不是吃素的,我就算拆了閻王殿也要讓閻王同意我在奈何橋畔、黃泉路邊等你!”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兌現這個承諾,然而除了這樣的話語,她又能給得了他什麽安慰?
“延庭,答應我,不論發生什麽,永遠不要因爲我而犧牲你自己、傷害了自己。你該明白活着于我并非是最好的選擇,既然注定亡命,别讓我背負那麽多辛苦和謊言苟活了。”秦雪初定定然的看着沈延庭。
“好。”
“能答應我絕不因爲無意義的讓我苟活而去傷害自己嗎?”
“好。”
“我們說好了,我先行一步,我們終會在碧落黃泉重逢。”
“好。”
放在她臉上的手移到腦後,逐漸靠近的四目和雙唇,氤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