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鄧名頭一兩次上戰場時,身體因爲高度緊張反倒變得僵硬,這種遲鈍感直到他第三次上戰場時還若隐若現。那時周開荒等人曾對鄧名說,等到他戰場經驗越來越多,他就會開始表現得越來越好。而鄧名也依稀記得,前世看過的電視裏說過這好像是什麽激素的作用,生死關頭,大量釋放的激素會讓不适應的人反倒失去對身體的控制。
面前又是一個人,這時鄧名已經把長劍再一次舉過頭頂,雖然身邊沒有同伴,他完全可以平揮,不過長期的隊列訓練讓他已經習慣這種豎直揮劍的動作。那個敵兵大叫一聲,把長柄三眼火铳橫過來向上舉起,想擋住鄧名豎直砍下的馬劍。
看到對方舉起武器時,鄧名手臂向後伸展開,沒有筆直地向敵人頭上劈下去,而是向側面偏去,劍身而不是劍刃接觸到敵人的火铳柄,力量也不大,沒有發生劇烈碰撞。這時兩人的坐騎已經馬頭交錯,鄧名又把劍刃露向前方,錯身而過的時候在對方的手臂上劃了一下。這一下可能沒有什麽效果,也可能切開對方的手臂,臨時變向的劍沒能充分用上力氣。
在東川府作戰的時候,鄧名是絕對做不到根據敵人的兵器變化而改變劈砍的方向的,那時他一刀揮出去後,隻會本能地把更多的力氣加到武器上,若是不能斬開對方的格擋,就把自己的虎口震得生疼。一直到進兵湖廣的時候,鄧名才能在戰鬥中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武器,而不是像最開始那樣單純地用蠻力劈砍。
一些三堵牆和遊騎兵的新兵,目前還無法做到在戰争中娴熟地使用自己手中的馬刀,鄧名能做的隻是讓他們在平時進行更多的訓練。根據鄧名的經驗,川軍的常備騎兵起碼要進行半年的劈砍練習,再經過三次以上實戰的鍛煉,才能正确使用他們在訓練場上的技巧。不過這已經比鄧名強得多了,經過充分訓練的川西騎兵在三次實戰後的水平,就和鄧名在鍾祥與賀珍應戰楚軍時的表現差不多了,那時鄧名已經有了十幾次的實戰經曆了——鄧名不可能給每個川西騎兵這麽多次的鍛煉機會,所以隻能靠更多的訓練時間來幫助他們盡快度過适應期。
又一個敵人出現在面前,鄧名正要揮劍,突然餘光看到好像有什麽東西向自己揮過來,他下意識地俯身一躲,一柄沉重的三眼铳從他身旁擦過。在進兵湖廣之前,鄧名就适應了腎上腺激素大爆發,每次性命相搏時再也沒有身體失控感,反倒感到自己充滿了活力,肌肉充滿了力量,反應也非常的敏銳。
高郵湖一戰的時候,鄧名注意到,不止一個年輕的清軍騎兵在刀劍及身時突然身體僵硬,看上去就好像是忽然呆住了一樣。鄧名很清楚那會是什麽感受,也知道這是因爲對方還沒有适應死亡擦身而過的感覺——不過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去适應了,死亡因爲那一瞬間的遲緩而降臨了。
眼前有的敵人做出了反應,有的人卻沒有,不過來回揮舞的兵器幹擾了鄧名的攻擊動作,他不停地格擋給他造成威脅的兵器。唯一不需要分神去處理的是保持馬匹加速。早在第一次和李國英的标營對沖厮殺時,這就已經是自然而然的動作,高速移動就是沖鋒騎兵最好的盾牌,讓敵人大量的攻擊落空或是角度錯誤,發揮不出力量。
已經有很久沒有這種孤獨感了,自從四川進行牆式沖鋒訓練以來,鄧名就一直在隊列中作戰,而今天的戰鬥好像又把他拉回到幾年前。現在鄧名隻能悶頭沖刺下去,他不知道身後的衛士在哪裏,他們是否緊随在自己身後,不過隻要眼前還有敵人,鄧名就沒有駐足觀察的機會。
……
第一排山東督标騎兵開火的時候,明軍至少還在百米之外,他們飛快地打光了他們的三槍。即使是在後方觀戰的祖澤溥事先都沒有預料到,排山倒海而來的敵軍騎兵氣勢如此驚人。雖然位于安全的陣後,祖澤溥要是手裏有一把火铳,說不定都控制不住自己,也跟着開火了。
第一排清軍打第一槍的時候或許還有瞄準的意思,而随後兩槍都是低頭急匆匆地點火,沖着白霧打出去的。沖着白霧喘了好幾口氣,才看到敵人從霧裏面沖出來,說明清軍士兵肯定沒有按照要求等敵人沖到十丈之内再開槍——十丈的距離對沖刺的騎兵來說也就是一眨眼功夫而已。
那個紅衣明将率先沖進清軍的陣地,就像是一支利刃分開波濤,向着祖澤溥将旗所在的丘陵殺過來,所過之處清軍騎兵一片慌亂,紛紛向兩側避讓。若是放在從前,祖澤溥的注意力一定會被這個無畏的敵将完全吸引,不過現在讓清軍指揮官震撼的可不止這一個人,緊随敵将之後,不可抵擋的騎兵牆碾進了清軍的陣地。
雖然同樣是高速沖鋒的騎兵,但直到現在,明軍依舊維持着基本持平的戰線,齊頭并進的騎兵牆甚至給人一種動作遲緩的錯覺。沒有發生熟悉的騎兵混戰,山東督标的騎兵像是被狂風吹過的草地,紛紛伏倒。接着又是一層黑甲騎兵從霧中沖出,然後是第三層,第四層。
一百二十人寬的明軍騎兵戰線,對清軍來說大概也就是四、五十人寬。在第四層明軍騎兵從白霧中躍出,沖入清軍的戰線時,祖澤溥看到那個紅衣敵将已經到了丘陵旁。不過鄧名不再保持筆直向前的路線了。因爲躲避攻擊,以及在清軍騎兵的空隙間穿梭,鄧名的路線不知不覺地發生了偏移。
鄧名仰望着丘陵之上,他已經能看到那個在将旗前騎着馬的清将,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盔甲之中。根據戰前的計劃,鄧名并不打算直沖對方的将旗,畢竟對方都是騎兵,而且還有居高臨下的優勢。而且鄧名知道當擊穿清軍厚厚的陣型後,明軍無論是隊形還是速度都會有很大的損失。
所以鄧名把出陣點選擇在祖澤溥将旗的左手側近,明軍會在擊穿敵陣後迅速掉頭重組。這時清軍肯定會因爲隊形被擊穿而陷入大亂,明軍到時候可以根據形勢需要繼續攻擊清軍的主力,或是從近距離沖鋒,攻擊已經裸露出來的敵方将旗。
可是看到近在咫尺的敵将時,鄧名還是忍不住大叫一聲:“祖澤溥!”
這聲大喝吸引了馬上清将的目光。看到最重要的目标,清廷的山東總督好像觸手可及時,鄧名猛地一扯缰繩,試圖尋路沖上丘陵。他縱馬沖向敵人時又發出了一聲大喝:“拿命來!”
不過眼前是衆多的甲騎,這些山東總督的貼身近衛擋住了去路,把小丘堵得密不透風,一起用騎槍指着想跳上丘陵的鄧名。
鄧名沒有一頭撞上去,他的坐騎也自動選擇了一個空隙,馱着鄧名從丘陵側面飛快地奔過。
丘陵上的将領一直盯着鄧名的身影,當鄧名從丘陵邊繞過時,他随之轉動着身體,始終面對着鄧名。
“中!”鄧名呼喊的同時,用力地把手中的長劍向那個目标投去。
白光撲面而來,标營衛士大驚之下飛身而起,擋在山東總督的身前,其他标營衛士也一起擡起手中的釘槍去撥打那道劍光。
劍被一杆長槍擊中,在空中旋轉着,重重地插入了地面,染血的劍身晃動不已,發出嗡嗡的蜂鳴聲。
“好悍賊。”祖澤溥盯着那個正急速離開的紅袍明将,隻見對方瞬間已經跑出了幾十丈遠,繞了個圈子轉身停下,衆多的黑甲騎兵正向他彙聚而去——清軍的軍陣已經被擊穿了。
終于有時間喘一口氣了,鄧名回顧東方,看到煙塵滾滾,衛士們正迅速向自己跑來。
“哪裏的敵陣還嚴密?”鄧名飛快地詢問道,同時從馬鞍上站起來,觀察四周的清軍旗幟。
聚攏過來的衛士也一起觀察。現在鄧名處于祖澤溥将旗的西南方向,他看到自己的東面,清軍的旗幟依舊整齊,并且正在轉向。
如果這支清軍騎兵及時調整過來,在鄧名進攻祖澤溥的時候發起反沖鋒,那他們就會剛好打在明軍的側翼;若是明軍沖擊丘陵的時候失去速度,那麽清軍騎兵即使是以松散陣型沖鋒,也會給明軍帶來巨大的傷害。
“全軍掉頭。”鄧名做出了決定,他指着正東面:“全軍向東看。”
随着鄧名的命令,三堵牆和遊騎兵的軍旗都指向了東方,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列陣後,鄧名這次也排入了軍陣,他拔出了備用的馬刀:“進攻!”
……
“讓甘陝綠營進攻!”祖澤溥焦急地大叫了一聲。清軍被撕裂爲兩段,中央是清軍陣容最厚實的地方,但還是被明軍一舉擊穿,所過之處,三、四百個山東督标非死即傷。原先面朝着正東的清軍部隊需要一百八十度旋轉,調整爲面對西方。祖澤溥北面的部隊已經開始混亂;南面稍好,正在竭力調整。
不過明軍的動作要快得多,他們又擺好了那種密集的隊形,眼看新一輪的沖鋒迫在眉睫。而這時将要承受攻擊的清軍部隊還沒有完成全軍轉身,眼看根本來不及布陣,更不用說發起對沖了。
祖澤溥拼命地發出信号,告訴最精銳的川陝督标不要調整了,立刻發起突擊吸引明軍的注意力,拖延明軍的攻擊速度,給其餘清軍部隊争取到調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