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演變(上)

看到明軍距離己方非常近的時候,底層的漕丁和服徭役的民壯或許隻是感到緊張,不過對于船隊的押送軍官來說,他們很明白這又是上層和明軍達成了默契。綠營軍官并不知道達成協議的己方高層到底有多麽高,也不知道明軍那邊的合作者是哪一個等級的;不過他們幾乎可以肯定是四川人,因爲面對川軍時,類似的怪事發生過不止一次。

押送這十條漕船的軍官把心腹叫到了一起,遠遠避開了其他人:“高看黨守素這個蟊賊了,沒想到也是個膽鼠輩。銀子我們是不能還回去的,走漏了風聲,我們一樣得殺頭。”

如果黨守素拿下了銀子,綠營官兵就會把服徭役的人殺了,将屍體往江裏一抛,糧船點上火,銀子分了,再報一個被明軍小股軍隊劫了漕船,兵丁都跑了、民夫被抓走了,誰還能查出來?哪怕就是明軍把押送那兩條船去的弟兄殺了滅口,這邊隻要掏出撫恤銀子補償他們的家人就行了,而且對上面報告的時候也更加逼真——我們還做了一番抵抗不是?

要是大家拿不到封口銀子,就會有人覺得白忙一場,一怒之下去密告,或是心中郁悶和旁人說走了嘴,這該如何交代?就是大家都守口如瓶,脫隊好幾個時辰,一直到天黑才回去,又該怎麽解釋?

“大哥,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剛才押送船隻去明軍營地的人首先表态。下午分手時他都有了掉腦袋的決心,他被黨守素殺掉後,隻要其他人肯按照誓言養好他的家人就行——不過本來就是富貴險中求,而且這兩年明軍從來沒有爲難過小兵,有時候還會發給遣散費。這個人走的時候雖然知道有被殺的危險,但也覺得未必就一定會死,畢竟黨守素也是西邊來的,行事風格可能也受到鄧名的影響和控制。[

不過沒想到黨守素受鄧名的影響太厲害了,居然能白白放過送上門的銀子、糧食,搞得現在是騎虎難下。

“還是按咱們原來商量好的幹,兄弟們不能白冒一次險。我豁出去這條命,去見咱們的遊擊。”領頭的千總說道:“你們先把人、船、船都看住了。”

事到如今,硬着頭皮也要幹到底了,不過既然黨守素沒拿,那這事就不容易遮掩過去。既然清軍和明軍的高層有默契,那就一定有消息交流渠道。不過押送千總估量,渠道不會很暢通:要是黨守素拿了兩船東西,這邊問過去,那邊回個“有”字,具體多少就說不清了;不過若是根本沒拿,敗露的可能性太大,必須要賄賂自己這邊的人了。

衆人一聽臉色都吓白了,他們這是殺頭的大罪,當初要不是認爲一定能用明軍做幌子混過去,誰敢幹這趟買賣?現在去行賄上官還不是自尋死路麽?

“兄弟們都玩命了,我也不能沒擔當。”這個有擔當的千總叫道:“你們先别回去,要是我天亮前還沒回來,你們就分了銀子逃走吧,能逃幾個是幾個吧。我就是去搏一下,要是行了的話,我們還能看見家人。”

在千總想來,十條漕船上的東西都丢了,上頭的遊擊也得落些幹系。要玩就玩把大的,幹脆把遊擊也拖下水,讓他出面去報個被明軍偷襲了,大不了就把大頭孝敬給将軍得了,起碼換條生路。

……

“劉吉,你好大的狗膽。”王晗聽完手下千總的報告後,一個勁地冷笑。剛才聽下屬報告說突然有十條漕船下落不明,王晗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裏面可有兩萬石的糧食和一萬兩的銀子呢。出了這麽大的漏子,負責這次漕運的副将不會饒了王晗的。

隻要一個命令,王晗就能把劉吉出去碎屍萬段,不過他的同夥可還在外面呢,就算都追捕回來了,幾條船的糧食多半是保不住了。

而且王晗也确實有些心動了。他不禁想到,在得知有十條船不見了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也是被附近的闖賊劫去了,要是明天早上還尋不到的話,王晗打算先把被闖營劫走這個猜測報上去的。所以劉吉的設想,其實蠻有合情合理的地方,就是手段有點粗糙,而且沒有經過認真的琢磨。

不過若是在正常情況下,即使有這麽一個機會擺在眼前,也不會讓王晗做出監守自盜的舉動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把劉吉抓起來,不會爲了這麽一點蠅頭小利導緻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

可現在江西的情況很不正常,在川西大軍的壓力下,江西認購了大批的債券,張朝爲了脫身,還不顧一切地答應以後明軍可以用債券來購買江西的瓷器。庫房已經被掏空,瓷器交易的獲利還打了個對折,再加上今年漕運任務的壓力……江西的财力已經徹底枯竭,拖欠軍饷這種現象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發生了,現在卻突然在江西死灰複燃了。

不僅如此,江西巡撫衙門還公然把一種債券塞給了軍隊,看見上面印着“大明戰争債券”幾個字,王晗真是欲哭淚。上峰已經交代了,不但現在付不出銀子,隻能拿債卷充數,以後的一年裏還要繼續發這個當軍饷,而且比例還可能會越來越大。隻有等到鄧名還了銀子給巡撫衙門後,王晗才能用這個債券去找巡撫衙門要銀子。

爲了卸責任,江西巡撫衙門還發了一封很卑鄙的公文給軍隊,裏面宣稱,查到有明軍細作在江西境内銷一種“大明戰争債券”的東西,聽說下面有人貪污軍饷去購買了敵國的這種債券,要求各營将領嚴查内部有此事,然後據實上報——爲了影響,這份報告也要秘密遞交,不許鬧得盡人皆知。

在巡撫衙門的威逼下,王晗已經按照上司的意圖上報他軍中絕此事,他本人也對朝廷忠心耿耿,絕不會貪圖一點利息(真的是很可憐、很可憐的一點啊)而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來。現在巡撫衙門裏保管着王晗的這個報告,要是他敢用手裏的債券威脅上官,巡撫衙門立刻就能把黑鍋扣在他頭上,按照颠倒黑白、蒙蔽官府的罪名治罪。

巡撫衙門可以把債券當成銀子強行攤派給王晗,可王晗又能攤派給誰?要是他發給手下然後被捅出去的話,巡撫衙門那邊可是有他的保證書的,他隻能含冤而死,然後做成個鐵案。因此王晗不但要爲手裏的這些債券提心吊膽,滿心盼望着一年後川軍能還給巡撫衙門銀子,好讓巡撫衙門補償自己,更得面對下面的官兵因爲欠饷而發出的牢騷和抱怨。爲了安撫手下,王晗甚至自己掏過兩次腰包了。

“要是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軍饷的話,劉吉或許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吧?”看着低頭跪在下面的千總,王晗心裏突然升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起來吧,剛才你說的話,本将就當是做了一場夢,什麽也不記得了……”

王晗給劉吉仔細地交代了一遍他該做的事,那就是他确實是被明軍劫了,把東西都丢了,如果将來出了什麽問題,今天晚上的事也是他劉吉一個人幹出來的,王晗根本不曉得内情。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不殺之恩。”劉吉千恩萬謝地出去了,他知道自己這條命保住了,而且還能正大光明地回家了。不過他知道孝敬遊擊的那份銀子是不能少的。[

“去吧。”

把劉吉送走後,王晗琢磨了一下,讓親兵把手下的其他幾個千總都叫來,暗示他們每人都報一點損耗——這不僅僅是爲了給自己多增加一點收入,還有一層目的是讓大家都弄濕手,免得有人眼紅去告密。

此番江西送來的是漕糧五十萬石、白銀一百五十萬兩,王晗手裏大概掌握着五分之一,他打算報一個二十萬兩被劫的損失,一半用來安撫下屬,剩下的一半除了自己那份,還需要打點一下此行的押送副将。

交代清楚任務後,王晗就讓親兵擡着五萬兩銀子跟自己趁夜走一趟。

見到副将後,王晗就報告說明軍違反了默契,襲擊了他手下的一些漕船,當然這些襲擊行動王晗都不是目擊者,而是手下送來的報告。王晗深知漕銀被奪罪責重大,所以趁夜來負荊請罪,希望副将看在他多年勤勤懇懇的份上,幫他說幾句好話。t

王晗離開後,江西的漕運副将圍着那箱銀子轉了好幾圈。他見多識廣,所以立刻就明白了,這哪裏是什麽說好話的好處費,隻能是監守自盜的封口費。

“你這是狗膽包天啊!”副将在心裏罵了一聲。

剛才王晗一邊請罪一邊訴苦,因爲軍饷不足,所以士兵沒有士氣拼死保衛漕船。王晗還隐隐地提到,前些天副将讓他認購戰争債券的時候,他也沒有二話,所以希望副将能夠幫助他渡過這次的難關。

裏邊的潛台詞副将完全聽得明白,而且也引發了他的共鳴都怪那可惡的戰争債券,作爲副将,他比手下的将領損失更大啊。

“布政使都買大明的戰争債券了,我就不能替大明劫一次漕銀嗎?”副将哼了一聲,終于下定了決心:“來人,去把各押送官都立刻喊來我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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