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張岱送出帳門後,鄧名就表示他還有一些軍務要處理,就不陪張煌言多聊了。
“國公自便。”張煌言伸手指了一下任堂:“老夫許久沒有見到這個侄子了,要是國公那裏不一定需要他的話,就讓他陪老夫一會兒,如何?”
不等鄧名說話,周開荒和穆譚臉上就露出一些遲疑之色,但鄧名卻笑道:“沒事,沒事,隻是一些日常事務,我們幾個就能辦妥了,張尚書和任兄好好叙叙舊。”
在任堂的陪伴下,張煌言回到了給他準備的營帳裏,兩人就圍坐在桌邊,一問一答聊起了四川的近況。[
四川的新鮮事多,每次張煌言都能從任堂這裏聽到許多鄧名玩出來的新花樣,兩個人不知不覺就說了很久。點燃油燈後,張煌言才察覺到時間拖得過長,本來他隻是想大概了解一下情況就切入正題的。
“國公那裏沒有什麽特别緊要的事吧?”在開始今天最重要的話題前,張煌言忍不住要先确認一下。
“沒事,本來就沒有什麽事。漕運馬上就要開始了,可是還沒有來船呢。林啓龍、蔣國柱一個賽一個的老實,要是山東鞑子過來,我們也不會不知道。”任堂似乎很奇怪張煌言爲什麽會有此一問:“就算有事要忙,白天也都做完了,今天上午我接到了一切正常的通報,下午全是營裏的例行事務,我沒有任何事情要請國公的中軍帳指示。全部的事情都辦妥後才來赴宴的。他們幾個也差不多,要不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吃飯麽?”
“那我剛才告辭的時候,周将軍和穆将軍的臉色好像有點難看。”張煌言到現在也在也不是很适應川軍的軍銜制度,所以還是習慣性地稱呼周開荒和穆譚爲将軍。剛才張煌言要帶任堂走,在周開荒和穆譚的臉上看到了明顯的難色,當時他也奇怪鄧名的軍務到底繁重到什麽地步?以緻晚上還要全體高層共同處理,尤其是周開荒,眼巴巴地看着任堂被帶走,張煌言餘光看到他被趙天霸拖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的。
“哦,他們想和小侄玩牌。”任堂一笑,就把事情吐露給了張煌言:“最近幾天閑得很,今天我們四個被國公叫來陪坐,軍營裏都是副官在當值。國公也知道今天晚上我們肯定要陪着喝一兩杯酒,雖然不多喝但還是給了我們明天半天假。所以吃飯前就約好了,飯後在國公的中軍帳裏玩兩把牌,軍中又不能玩太晚,所以他們心裏急啊。”
“國公不玩麽?”張煌言警惕地問道。他出兵時一向是嚴禁博戲的,不過他知道川軍好像在這方面相當寬松。隻要不處在臨戰狀态,鄧名就允許沒有值勤任務的軍人自由活動,除了必須在規定的時間睡覺外,并太多嚴格要求——鄧名感覺軍人的心理壓力很大,而且有些事根本禁不了,所以他覺得還不如定下規矩。
現在周圍幾十裏内沒有敵軍,江面上來往的都是明軍的船隻,附近密布着明軍的崗哨,明軍的戒備等級已經降低到臨戰等級之下,鄧名的中軍帳又在本部和友軍的環繞保護中,所以他沒有阻止這幾個一直負責外圍的中校今晚放松一下。
“國公不玩。”
任堂一句話就讓張煌言安心了。不愧是自比漢太祖的少年英雄,豈會連這點自制力都沒有?要是和部下大呼小叫地博戲,肯定會把領袖的尊嚴喪失得一幹二淨。就好像上次鄧名、張煌言和鄭成功玩牌時都是一幅雲淡風輕的模樣,那李來亨雖然赢了一座銀山,但其實是丢人而不自覺啊。
“國公和我們玩就從來沒赢過,不管玩什麽都是輸得一塌糊塗,開始還不甘心想翻本,後來就死心了。”
一轉眼,任堂就讓張煌言意識到他的猜測和真相差距到底有多遠,鄧名不賭的原因是因爲他法持之以恒地把冤大頭當到底。
“半年前,國公學來了一套泰西人的玩法,就是一種紙牌,國公管它叫撲克牌,想用這個翻本,可是等我們幾個人搞明白規矩後,國公就再也沒赢過了。國公好像又心灰意冷了,好久沒和我們再玩過。”任堂得意洋洋地說道,但接着他神色一黯:“我們私下商議的時候,趙中校就說我們應該克制一點,總得讓國公赢兩把,他才有興趣繼續和我們玩,輸給我們錢。”
這幾個人不但不輸給鄧名哄他開心,反倒狠了命地大赢特赢,鄧名被逼得要拿泰西人的撲克牌翻本了,他到底氣急敗壞到什麽地步可想而知,但居然還是難逃失敗的下場。想到這裏張煌言哭笑不得,連連搖頭:“荒唐,荒唐,不過這也不是想克制就能克制的吧。”
任堂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耐不住:“尚書可要幫我們保密啊,其實赢多、赢少還真是能控制的,隻是玩起來就忍不住罷了。”
張煌言瞪了任堂片刻,猛地喝問道:“你們出千了!”
任堂嘿嘿一笑:“尚書有所不知,在川軍中我們不準吃空饷,還規定不許文武官吏做買賣,不許入股商行。回到四川以後我們和知府衙門算賬,幕僚、手下的軍饷要扣除了他們在軍中預支的部分,剩下的才能自己領走。大家都隻有一份俸祿,誰都沒外快啊,尤其是這些個督撫都認賬把債券買下來了,沒有仗打,我們連獎金都沒得拿啊。”
整個四川就隻有鄧名一個官員在經營一份買賣,而且還是珠寶這種暴利行業。任堂告訴張煌言,他們幾個軍官打牌的時候不但挫麻對暗号,就是鄧名搬出的泰西紙牌,他們也私下串牌:“國公很有錢,每次和他玩牌的時候就是爲了赢他的錢,其實也沒什麽意思。”
“國公不知道麽?”
“大概有點懷疑吧,因爲他好幾次嚷嚷玩牌要講誠信,要赢得堂堂正正,不能作弊。不過他沒有抓到過我們的手腕子,他不能賴賬,嗯,後來國公不玩了,也可能是疑心更重了。”[
張煌言聽得目瞪口呆。今天觀察了任堂對鄧名的态度後,張尚書隐隐有些不安,擔心任堂年輕不知進退,會在不知不覺中讓四川的統治者下不來台——這對下屬來說不是好事。但川軍中的這幾個中校顯然比張煌言想得還要嚣張,如果鄧名和他們是君臣關系的話,這已經是在明目張膽地欺君了。
告誡任堂小心一點,不要觸怒忠誠鏈的上級,也是張煌言把他叫來的原因。不過任堂對張煌言的話并不以爲然:“參議院的參議員們,還有知府衙門的官吏,國公确實是把他們當成臣屬看的。但是我們和劉知府、熊行長他們不同,雖然我們是國公的部下,但感覺國公從來沒有把我們看成屬下,而是朋友,李中校是最不習慣的,但現在漸漸也改變了。”
鄧名曾經和任堂他們說過非常大逆不道的話,斟酌了一下後,任堂覺得這番話還是暫時對張煌言保密,有選擇地說了其中一段不太離經叛道的:“……國公說,我們都是爲了驅逐鞑虜而聚集在一起的,論是軍官還是士兵,都不知道哪天就不在了。所以在軍中如果有可能就讓大家玩牌開心一下吧;平時也不要講太多的尊卑上下,能維持軍紀就夠了。要知道,雖然今天你可以和一個朋友吃飯聊天,但明天上了戰場,你就可能會下令他去決死沖鋒,或是因爲畏戰而把他處死所以,在戰場下對朋友好一些,因爲你可能不得不奪走他的性命。”
張煌言輕歎一聲,一時他也想不好這裏面的利弊,所以打算先仔細斟酌一番。
“尚書還有事嗎?”見張煌言似乎沒有其他要囑咐的,任堂就打算告辭了。
“嗯,還有一件事。”張煌言顯得有點難以啓齒,讓任堂等了一會兒後,才遲疑地問道:“聽說川軍中有人對老夫有所不滿?”
“哪有此事?”任堂生氣了,騰地站起來:“尚書從哪個小人口中聽來的讒言?我絕不與他善罷甘休。”
“坐下,且坐。”張煌言示意任堂坐下,把人名隐去,隻是稱有人聽到川軍在背後議論張煌言的時候使用了蔑稱:“好像有人叫我老道?”
第一次張煌言來到鄧名的軍中時,化妝成一個道士,由于川軍有普及戰史的習慣,所以這件事自然爲官兵所深知。
“從來沒有聽說過!”任堂言辭确鑿地答道:“川軍上下對張尚書非常尊敬,就是國公本人也多次說過,張尚書是我大明在東南的擎天玉柱。”
“那就好。”張煌言想起自己曾經兵敗潛逃時的狼狽相,也有些慚愧,所以聽說了這個評價後心裏有些不自在。
“尚書說的事,學生聞所未聞,但既是有個别人這麽大膽,學生深信也絕非惡意。在川軍中起外号是常見的現象,比如留守成都的李中校,官兵在背後都叫他‘一隻靴’,就是因爲通過軍中的戰史課,大家都知道他在國公麾下打第一仗的時候,隻剩下一隻靴子了,不過這完全沒有對李中校不敬的意思。”任堂嚴肅地保證道。
“這好像就是不敬吧。”張煌言聽完後,反問一句。
“是嗎?”
“顯然是啊。”張煌言追問道:“其他還有誰有外号麽?”
“嗯,基本都有,比如衰神,大嘴,大譚(貪)……”任堂掰着指頭數起來,鄧名手下的官兵許多人都有外号,區别隻是聞名程度而已;幾個中校都是全軍聞名,比如提起“一隻靴”,川軍裏是個人就知道這是在說李星漢,而小兵的綽号也就是他身邊的幾個戰友知道罷了。
“沒有一個好的啊。”張煌言做出了判斷。
“嗯,好事别人記不住嘛。”任堂不得不承認張煌言的判斷似乎還挺準确的,川軍都是拿人的糗事來起綽号的,但接着任堂就找到了例外:“哦,也有好的,他們給我的綽号就很好。”
“你的外号是什麽?”張煌言非常好奇,想知道這個好外号是什麽,更迫切地想知道爲何任堂能得到特殊待遇。
“諸葛,任諸葛。”任堂興高采烈地答道。
張煌言看着一貫自我感覺良好的這位晚輩,苦笑着搖搖頭:“這也不是好意的吧?”
……[
任堂返回中軍帳的時候,遠遠就聽到周大嘴的大嗓門:“提督,任諸葛回不來啦,三缺一,耍兩把吧。”
“不玩,不玩。你們整天赢我有意思嗎?”
任堂跨進帳門前,聽到鄧名的斷然拒絕。
“提督,你賣了那麽多翡翠和象牙,又不是輸不起。”衰神和大譚也在幫腔。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心裏不舒服!多好的牌都是輸,一宿一宿憋屈得睡不着覺。”鄧名的聲音堅定異常,給人一種法融化的萬年堅冰之感:“再說我明天可不能放假,不能睡懶覺晚起床。等回了都府,我找老熊、老劉他們玩去。”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任堂人随聲到,他的出現引起了一片歡呼聲。
鄧名合上手邊的文件,準備去洗漱睡覺:“你們都早點睡,漕運開始了,都把眼睛睜大點。”
“知道了,提督。”開始碼牌的幾個人同時高聲答道。
抓牌完畢,周開荒斟酌了一下,打出了第一張,然後好奇地問道:“老道找你幹什麽?”
“沒事,張尚書問我近來過得如何。”任堂說話的同時,用力地撚着剛拾起來的那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