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譚也與任堂同行。周培公似乎要和鄧名談什麽事,已經派了密使到達奉節,鄧名分身乏術法親自去見周培公的密使,就讓穆譚代勞。用鄧明的話說,那就是穆譚比較善于談判,而且和兩江官員的關系也不錯。
“到了奉節,我們倆一起和督師說咒水這件事。”乘船的時候,任堂滿懷希望地對穆譚說。
“不,提督說了這個事是你負責的。”在人前的時候,穆譚和任堂已經開始用鄧名的爵位和軍階稱呼他,但私下交談時,還習慣『性』地用老稱呼,不止任堂和穆譚,四川的同秀才們也是一樣。
穆譚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我笨嘴拙舌,不會說話的。”[
“誰說的?”任堂憤然反駁道:“提督都說了你善于談判。”
“唉,”說起這個任務穆譚也是一肚子的牢『騷』:“什麽善于談判,明明是臭名昭著,現在連都府都有人對流言信以爲真了,偏偏我還不能說我收下的禮物都被提督拿走了。”
“不是還給你剩了些麽?”
“我背了多大的惡名啊,那一點點津貼算什麽啊……再說,我完全是爲提督效力,不然誰肯爲了那麽一點錢自毀名聲啊?”
兩人向鄧名要求加薪的提議遭到了否決,鄧名表示很理解他們的難處,所以給他們招聘幕僚的權利,而招募來的幕僚和參謀『政府』會發給工資。
明朝開國之初,朱元璋恨不得讓官員一個人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怎麽舍得給他們多發工資?後來朝廷也意識到實際的工作超出了官員的個人能力,一個知縣要負責司法、教谕、稅務等工作,需要好幾個師爺協助他。但官府認爲這些幕僚是官員私人的助手,朝廷沒有理由承擔他們的費用——論貪污、收儀金或是其他什麽灰『色』收入,反正由官員自己解決,朝廷不會掏錢幫官員養人。
而結果就是這些人确實成爲了官員的私人助手,如同親兵拴在将領的效忠鏈上一樣,師爺也拴在了他們的東家身上。或許親密程度沒有将領和親兵那麽牢固,但當東家和朝廷的利益發生沖突時,這些人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在東家一邊,哪怕幫東家策劃投敵也是義不容辭。
因此鄧名決定把這個關系改一改,任堂和穆譚這兩個人還好辦,隻要成立一個參謀機構就行了;但這兩個人的要求提醒了他,鄧名臨走前制定了一個大方針,那就是包括知府在内,他們如果需要幕僚的話,可以列一份需求名單,然後像志願兵一樣簽署兩、三年的短期雇傭合同,幕僚的薪水一律列入官府的開支——鄧名把這些人稱爲臨時工。
在鄧名看來,雇傭這種臨時工有許多好處,他們屬于官府的人,拿着官府給的薪金,上下級的關系會松散一些。好比知縣固然會向知府拍馬屁,但肯定不會像幕僚那麽死心塌地。不過鄧名也知道,對于舊的主人、幕僚關系,這種改變究竟能起到什麽作用還很難說。
最大的問題就是審核到底需要雇傭多少幕僚。以前都是官員自己雇,他們肯定不養一批光吃飯不幹活的閑人;現在由官府出錢,搞不好就會有人拿這個職位送人情,安『插』親戚朋友——尤其是成都和叙州的兩位知府,他們既有權決定雇傭的人選和數量,又掌握撥款的權利……所以鄧名暫時隻定了一個大方針而沒有具體措施,他打算在路上慢慢琢磨如何制衡。
到了奉節之後,任堂和穆譚發現這裏的大人物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多得多。夷陵的劉體純、巴東的黨守素,連以前和鄧名相當疏遠的施州王光興也來了。既然劉體純來奉節了,那李來亨自然不能動,不過他也派了一個副将和劉體純一起來;而且據劉體純所說,郝搖旗也正在趕來的路上。郝搖旗和賀珍達成協議,讓賀珍負責指揮漢水流域的明軍,而他抽空來奉節參加委員會的會議。
咒水之難讓文安之的心情很不好,本來因爲重慶大勝而一片歡騰的奉節也因此陷入了沉寂。不過夔東衆将的反應并不是這麽強烈,他們在文安之面前顯得非常沉痛,但在文安之離開委員會後,大家的話題馬上就轉到了他們更關心的問題上。
劉體純認真地再次确認:“左都督肯定不會來了,對吧?”
“是的。”任堂答道,他全神貫注地等着劉體純向他說明爲何奉節會聚集這麽多重要人物,他看到周開荒也是一臉嚴肅。
“嗯。”劉體純臉上明顯地『露』出失望之『色』。
“這件事和剿鄧總理有關。”
劉體純的話讓任堂又楞了一下,他當然知道剿鄧總理是周培公,不過有必要在明軍的會議上對敵人用敬稱麽?
“這位就是周布政使的密使,”劉體純把一個富商打扮的中年人介紹給任堂和穆譚:“他是和我們一起來的。”
周培公的使者向川西衆人行禮,然後開始介紹長江中下遊的情況。據密使所說,明軍走了之後,兩江的經濟形勢急劇惡化,而蔣國柱和張朝都束手策。[
賦稅積欠是明朝的常态,在崇祯朝以前,明朝對于積欠常常進行減免,即使實行了考成法以後,一般收到七成的稅賦就視爲合格。但考成法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當崇祯朝把清理積欠和考成合格挂鈎後,官員們爲了自己的前途就拼命地征稅,導緻大批農民家破人亡。而滿清入關以後,繼續清理積欠。不過滿清主要針對比較富裕的江南而不是已經破敗的北方;而且清廷一直注意對災禍地區實行減免,再加上滿清的武力威脅和用屠刀建立起來的兇惡名聲,清廷得到了大量的賦稅,但卻沒有引起大規模的起義。
到順治朝後期,爲了維持洪承疇的五千裏防線,清廷對兩江和湖廣的考成一直是以十分爲合格,也就是說不管中途有多少損耗,不管用什麽辦法,官府一定要拿到足額的賦稅。這種嚴厲的考成使得東南百姓的負擔大增,平民一年到頭辛苦地勞作,卻沒有絲毫的結餘。至于底層的佃戶更是悲慘,田租平均已經高達産出的六成。
順治十六年,在萬曆年曾高達每畝數十兩的南京田價就隻有十兩了,蘇州則不到十兩。農民被沉重的賦稅壓得喘不過氣來,自耕農的負擔漸漸向軍屯士兵看齊,而佃戶基本已經與軍屯異沒有人願意花錢去扮演軍屯屯兵的角『色』,當買地利可圖時,田價就随着不斷地下降。
鄭成功和鄧名兩次攻打江南,而福建、四川各條戰線上的開支依舊浩大,這讓滿清『政府』必須堅持以前的賦稅政策。現在兩江的小地主也開始破産,他們爲了完稅不得不借貸,然後賣地償還,這導緻田價繼續走低。
在種地難以養活自己後,農民的購買能力也越來越低,越來越舍不得購買布匹,過年做衣服都舍不得購買商家的産品,而是完全依賴妻女的紡織,這讓兩江的經濟作物區也開始萎縮。簡而言之,滿清爲了繼續把戰争打下去而全力壓榨東南數省的百姓,導緻東南的财力到了枯竭的地步。
“今年秋收過後,又有很多人出售田地,而願意購買的人非常少。江甯周圍的水田,現在花個五兩銀子就可以買下一畝,如果買得多,三、四兩也不是不行。”周培公的密使說道。
田價已經賤到這個地步,地主和佃戶都不可能再購置農具,不可能增添牲口,可想而知明年的産量會繼續降低。更多的人要靠借高利貸來償付賦稅,然後不得不想盡辦法抛售土地還賬偏偏還沒有多少人肯接手。就算是對經濟原理一竅不通的兩江官員,也知道這意味着離經濟崩潰越來越近。
如果放在從前,蔣國柱和張朝不會有絲毫的猶豫,那就是繼續按照朝廷的命令收稅,如果發生民變就出動軍隊鎮壓反正他們隻是流官,民生根本法與朝廷的權威相提并論。但現在蔣國柱和張朝都有了别樣的心思,他們也和吳三桂一樣,不能對民生凋敝熟視睹了,法一味橫征暴斂下去。
隻是北京的稅賦任務依舊要完成,今年他們不是戰區,沒有減免賦稅的借口。
“周布政使的打算是什麽?要我們攻打兩江嗎?”穆譚聽完後立刻問道。
“是的,原本希望鄧提督能夠去江南轉悠一圈,至少爲幾個府争取下來明年的免稅。不過這次我們實在法提供足夠的糧饷了。”
“不給我們糧饷,那我們爲什麽要去?難道要我們自己帶糧食嗎?”任堂頓時怒形于『色』。雖然川西早有攻打江南的計劃,但這個時候要是不憤怒地嚷上兩聲,怎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難處呢?
而穆譚沒有立刻叫苦,他偷偷看了劉體純一眼,覺得大概周培公那邊還有什麽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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