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統治者歸根到底是人數不多的小民族,法随時補充他們需要的人力,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漢人擡旗。而現在旗人的身份很值錢,朝廷也不願意随便『亂』給。清廷入關以來一直就是依仗漢人去打漢人,現在朝廷不但法向湖廣、兩江提供兵力,還要從那裏繼續征收糧草,所以督撫都是眼下用得着的人,至少他們沒要求封王,隻要江南各省還能向北京供應糧草和賦稅,朝廷覺得也隻好暫時放權給他們。
“以微臣之見,當務之急是重建山東和河南的綠營,将來若是東南有警,可以從這兩個地方派兵去增援。”既然禁海以後能節省一部分開支,接下來就要讨論這筆錢應該如何花了,孫廷铨指出這些年來雖然戰事不斷,但朝廷一直努力把錢糧從地方的藩庫運到京師,現在國庫裏積蓄的物資大概足夠國家三年所用;前不久達素報告朝廷,他聽說鄭成功已經死了,先皇要求他們剿滅鄭成功的目的已經實現,或者說法完成,因此要求返回京師。在場的大臣們都知道鄭成功多半沒有死,但達素已經把河南和山東的綠影丢了個精光,不返回京師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做。孫廷铨主張增多向山東和河南的撥款,以盡快恢複這兩省的綠營實力,将來論是支援湖北還是協防兩江,朝廷都不會陷入兵可用的窘境。
大臣們讨論了一番撥款的數量,也把這件事确定下來。至于達素,還是讓他再在福建呆幾天,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帶着剩下的一、兩千滿洲八旗返回便是。
“還有一件事,”大部分簡單的問題都處理完畢後,太皇太後終于拿出了最棘手的問題:“康親王他們說應該速派大軍,進入四川剿滅鄧賊,爲先帝報仇,你們怎麽看?”[
現在太皇太後當然把鄧名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就能把他碎屍萬段,但四川實在太遙遠了,物資轉運相當不便。在之前的禦前會議上,大家就曾對未來兩年的戰略達成了共識,那就是靜以觀變,不因怒興兵——現在明軍的氣勢已經上來了,和李定國當年的情況有些類似,當時洪承疇給清廷的建議就是穩固防守,甚至可以放棄一片領土,讓明軍欲戰而不得一戰,等到清軍從戰敗的陰影中恢複過來,大家也漸漸淡忘了明軍的勝利,然後再與其交戰。
之前太皇太後和重臣都打算照此辦理,先冷靜兩年,養精蓄銳然後再與鄧名交戰,當時他們也有政治資本執行這個戰略。但“康熙”一案爆發後,保皇黨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現在若是朝廷示弱,很容易給親王派攻擊的口實。
“這是康親王的奏章,索尼你看看罷。”太皇太後說完,就讓一個太監把傑書的奏章遞給索尼。
索尼對慷慨激昂的前言不感興趣,他把目光飛快地挪到奏章的後半部,果然不出他所料,傑書隻是領銜,後面還有一大堆王公大臣聯名,異口同聲要求直搗鄧名巢『穴』,把他抓回來在先皇的墳前千刀萬剮,以告慰福臨的在天之靈。
“抓回來千刀萬剮固然痛快,可四川到京師路途遙遠,夜長夢多,以奴才之見,抓住鄧名後應該立刻處死,當年先皇也是這個意思。”高郵湖一戰後,關于鄧名是穆果爾的謠言傳得更厲害了。有兩點非常惹人懷疑,一是鄧名願意接受禁衛軍投降,而且事後把他們毫發傷地釋放了,但卻堅決不肯接受順治投降。獨有偶,順治生前曾經下令李國英抓到鄧名後立刻處死,這兩件事足以讓旗人浮想聯翩;第二,蒙古八旗迅速地倒戈攻擊皇營,鄧名不但沒有『逼』着全部的蒙古人一起上陣,還讓他們批上了雙層重甲,大家還從來沒聽說過誰這麽珍惜過俘虜的生命。再聯想到穆果爾的母親來自黃金家族,還曾經是林丹汗的寡『婦』,就更讓大家疑『惑』重重。
事關皇家**,索尼當然不能去詢問太皇太後鄧名到底是誰。索尼處死鄧明的建議也不算唐突,四川到北京路途遙遠,如果殺了鄧名帶回首級一樣能祭奠先皇,再說這還是先皇下過的命令。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索尼根本沒有反對進攻四川,而是大談抓住鄧名後的處死問題。
“你的意思讓哀家聽不明白,”太皇太後聽着聽着有些沉不住氣了。上次讨論這件事的時候,索尼分析爲何不能立刻找鄧名報仇,可是說得有條有理,太皇太後追問道:“你怎麽又改主意了?你不是說過現在不是攻打四川的好時機嗎?”
“奴才承認攻打四川會有很多麻煩,錢,糧,還有該給李國英派去多少援軍都需要仔細斟酌。但奴才以爲,若是得知鄧賊伏誅,先皇一定會很欣慰的。而且,爲了以防萬一,最好還是抓到他之後立刻殺了。”索尼說什麽也不肯帶頭否決傑書的奏章。
“廢話!”鳌拜在心裏罵道:“殺了鄧名,先皇當然會很欣慰,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根本不該急着打仗,立刻讨伐四川完全沒有必要。”
鳌拜曾經私下向順治詢問過鄧名的身分,那次他遭到了順治的痛斥,不但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順治氣恨之下還随手抓起身邊的棍子把鳌拜抽了一頓。鳌拜知道順治曾經秘密調查過此事,聽說還找了幾個穆果爾的舊侍衛問話,不過事後這幾個侍衛都從人間蒸發了。雖然順治說穆果爾絕非詐死,但鳌拜對此并不敢深信,至于太皇太後是否知情,他也沒有把握。
太皇太後和索尼對答了幾句,始終不得要領,索尼論如何都不肯否定讨伐四川,太皇太後又把目光挪到了鳌拜身上。
“錢糧湊一湊還是有的,這一年來雖然給川陝總督送去了不少錢糧,但李國英恐怕沒有獨自攻下成都,擒拿鄧名的實力。而眼下京師沒有什麽部隊可以派去四川……”聽鳌拜說到這裏,太皇太後眼睛一亮,以爲鳌拜接下來就要大談傑書的計劃爲何行不通,但鳌拜卻話鋒一轉:“但可以動員山西綠營,奴才不敢說山西到底能派去多少人,也不知道夠用不夠用。”
親王派極力主張剿滅鄧名,打着爲先皇報仇的旗幟,占據了輿論道德的制高點,如果鳌拜此時跳出來把這個計劃駁倒,那他的局面肯定會變得更加糟糕。索尼對這個計劃死活不肯說一句壞話,鳌拜也不敢,鳌拜輕描淡寫地提了提兵力不足的問題,在險惡的局面下還敢這麽說,鳌拜認爲自己已經對得起太皇太後了。
鳌拜已經開了一個頭,接下來就要别人幫忙了,現在需要同舟共濟,不能讓鳌拜一個人背黑鍋,他随即把皮球踢給了蘇克薩哈——這是一個很好的傳球,接下來需要舒克薩哈完成最後的臨門一腳:“山西的兵力蘇克薩哈很清楚,去年就是他負責檢查山西綠營軍備的。”
“嗯,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蘇克薩哈的身上,讓他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山西的兵力是很富裕,至少能夠抽調出三萬綠營去增援川陝總督。”随着這話一出口,蘇克薩哈就看到鳌拜的眉『毛』倒豎了起來,雙目中噴出了要殺人的兇光。
“可是山西兵力确實富裕啊,要是我昧着良心說山西沒兵,那外面的人還不得把我吃了?”蘇克薩哈在心裏委屈地大叫着,他現在努力躲在索尼和鳌拜背後,不想引起親王派的注意。現在蘇克薩哈要是故意說謊阻止朝廷給順治報仇——這是什麽『性』質的行爲?又會引起什麽樣的聯想?
“當然,山西的兵力需要用來防備蒙古人。”蘇克薩哈扛不住鳌拜『射』過來的兇光,戰戰兢兢地說道:“到底蒙古人會不會趁機搗『亂』,這個奴才以爲遏必隆大人最清楚了。”
把球短傳給遏必隆後,蘇克薩哈急忙把頭低下,剛才鳌拜雖然沒有『射』門,但還是把皮球控制在門線上,而蘇克薩哈就有一點替對方解圍的意思,球從門線回到了禁區邊緣了。蘇克薩哈有些慚愧,他在心裏默念着:“我盡力了,隻要遏必隆說一聲蒙古人需要提防,山西綠營不能輕易調離就行了。”
“遏必隆!遏必隆!”太皇太後等了半天,也不見遏必隆接茬,忍不住叫道:“哀家問你,你怎麽說?”[
“這個……”遏必隆自問前面三位輔政大臣都不反對出兵,甚至暗示這個計劃可行,他遏必隆跳出去阻止給先皇報仇幹什麽?是存心要跑到最前排給他們三個擋箭麽?
“奴才以爲,蒙古人對朝廷忠心耿耿。”遏必隆飛起一腳,就把皮球從對方禁區直接踢回了中場。
遏必隆這話一出口,幾乎所有的漢人都在心裏大罵:“虧你還是黃旗的親信,未免也太恥了!”
也就是擱現在,要是太皇太後年輕的時候,估計已經拾起棍子向四個輔政大臣掄過去了。她是蒙古女人,十二歲嫁給皇太極,丈夫專門請了老師教她,才學會看書認字,學了一些禮儀;直到滿清入關以後,每逢遇上不順心的時候,她作爲皇太後還一邊用髒話大罵,一邊沒頭沒腦地『亂』打人;也就是近幾年,生活越來越安逸,尤其是當了太皇太後,學會一口一個“哀家”,生氣的時候也能稍微按捺住『性』子,不至于暴跳如雷地把污言穢語朝大臣們頭上甩過去。
“你們呢?”太皇太後滿心不高興地地看向那些漢臣。她很清楚大臣們誰都不想背黑鍋,希望能由太皇太後一言而決,把康親王的奏章給否決了。可太皇太後也有難處啊,謠言不僅僅光說鄧名是穆果爾,還有風聲說鄧名是太皇太後與睿親王的種子;更有些旗人覺得若不是太皇太後通鄧,那鄧名斷然不會說新皇帝的年号是“康熙”,畢竟這個年号還是要由太皇太後來拍闆。
漢臣們一個個開始發言,不是說朝廷有錢有糧,就是說黃河運輸相當便利,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們都不肯說康親王的奏章不可行,還說抽調山西的綠營去配合李國英,肯定能把鄧名殺個片甲不留。輔政大臣一個個皮糙肉厚的,尤其是那鳌拜和索尼,現在全身上下都『插』滿了箭,居然還是活蹦『亂』跳的,漢臣可不敢學他們親王和輔政大臣都不反對給先皇報仇,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去阻攔嗎?
“恭請太皇太後聖裁。”四個輔政大臣和漢臣們跪了一地。他們該說的都說了,要是太皇太後還是不同意去讨伐四川,那跟他們絕對是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太皇太後手指發抖:“要是我否了這個折子,外面的混蛋們會怎麽議論我這個老婆子?”
“你們這些狗奴才!”太皇太後再也忍不住了,從座位上站起來,戟指大罵道:“害死了親生兒子,還要一意孤行,阻攔你們這幫忠臣去給先皇報仇嗎?”
“太皇太後息怒。”見太皇太後動了真怒,禦前會議上的人急忙伏在地上拼命地磕頭。
“息怒,什麽息怒!”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聽人報告了外面流傳的種種小道消息後,太皇太後一怒之下差點沒當場背過氣去。這幫沒用的東西,也不知道是哪一個人把消息洩『露』出去的,怎麽就讓鄧名得知了皇帝的行蹤和新皇帝的年号,害死了她的親生兒子。現在大臣們一個個吞吞吐吐地不肯說實話,居然還要她來背黑鍋:“這黑鍋你們不願意背,那老娘!就願意背嗎?”
索尼:“……”
鳌拜:“……“
蘇克薩哈:“……”
遏必隆:“……”
“打吧!去打四川,老娘也同意。這個折子,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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