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就是順治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份奏章上的内容,根據他的經驗,漢人官員很喜歡誇大戰果、縮小損失,順治從小就從聽很多臣子用譏諷的口吻談起明朝文武的這種習慣,他也總是聽得哈哈大笑。
不過順治一直把這當成漢人獨有的壞習慣,彪悍的滿洲兵将不會欺君媚上,不過這次順治越看達素的奏章,心裏就越是不安。派去福建的禁旅八旗損失極爲慘重。滿洲部隊損失如此慘重,失陷在廈門的接近兩千人,但北方綠營卻都好好的,連同水兵才不過損失了一萬人不到?順治感到有些迷惑。
“什麽損失了一萬披甲,至少也得有三萬,隻不過禁旅八旗沒法隐瞞,綠營的損失能少說就少說了。”索尼心中如此這般地猜測着,不過所有南征的八旗軍官都一口咬定廈門一仗損失不過萬,索尼不會跳出來揭破這麽多滿洲軍官的謊言,反正不管綠營是死了七、八千,還是死了三、四萬,那都是漢人,索尼沒有替他們讨要撫恤的必要。
但皇帝詢問的目光掃到自己臉上時,索尼就表示他認同達素等南征部隊的報告,泉州的水師頂多是奏章上形容的那般小挫,而綠營的損失更容易解釋,那就是滿洲大兵過于勇猛,導緻他們承擔了鄭成功的主要打擊力,也因此付出巨大的傷亡。[
在達素南下之前,順治曾經明令不許讓滿洲八旗打頭陣,隻許當作督戰隊使用,索尼指出達素最大的罪過就是沒有服從順治的命令。不過索尼認爲這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滿洲勇士人人滿懷戰鬥的熱情,南下以來一直沒有打過硬仗,偶爾抑制不住建功立業的熱情也不稀奇。
鳌拜一言不發地聽着,他知道索尼這是在給自己一個人情。
如果是其他的人,說不定鳌拜就會出于對主子的忠誠而跳出來責備索尼撒謊了,但今天的情況不同,達素和鳌拜曾經一起在皇太極的帳篷站崗,從年輕時期起就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後來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因此鳌拜也隻能附和索尼的看法,堅稱這次雖然失利,但清軍主力仍在,但達素确實嚴重違反了順治事先的命令。如果達素能夠壓制住滿洲八旗的出戰熱情,那就不會導緻督戰能力下降,而滿洲八旗的失利更導緻大批綠營士兵心驚膽戰、落荒而逃,這就是進攻廈門失利的全過程。登陸的數萬清軍大部分都得以撤退回出發陣地,這足以證明達素所言非虛,清軍水師确實沒有受到什麽損失,仍能控制廈門海域一部分的制海權。
既然索尼和鳌拜看法一緻,順治也就打消了心中剛剛升出的那一點疑慮,和臣子們認真讨論起下一步行動來。
本來順治還指望達素能夠在剿滅鄭成功後回師舟山,幫助蔣國柱清除襲擾兩江的鄧名、張煌言部,現在看起來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至少在短期内福建兵馬法回師兩江。幸好順治也有彌補的辦法,他昨天已經下旨武昌,讓張長庚火速出動楚兵進入兩江協剿。直到現在爲止,鎮江據稱一直還在知府的控制下,而蔣國柱早就報告過鎮江府極度空虛,連這麽一個兩江總督衙門近乎棄守的府城都拿不下,可見鄧名實力也是有限,順治覺得集中兩江、兩湖的兵力,趕走他應該不是大問題。
既然達素的損失不是很大,那順治還是希望他能再次發起進攻,将鄭成功一舉消滅。隻要消滅了鄭成功,滿清東南沿海的大批海防軍費就能節省下來了,不需要每年花費幾百萬兩銀子去修繕炮塔、船舟、訓練水兵。消滅鄭成功就意味着一年能省幾百萬兩銀子,而且這次爲了在福建集中二十萬大軍,順治已經仍進去很多錢了,如果達素回師那就是前功盡棄。
和索尼、鳌拜認真商議了一番後,滿洲八旗損失當然不能不聞不問,順治下令将随行的鑲白旗固山額真索洪解職問罪——有旗主級别的人物頂罪,也算是能交代得過去了,再說這是鑲白旗的人,順治收拾起來沒什麽心理負擔。至于鑲黃旗的達素,則戴罪立功,安南大将軍一職交給貝子洛讬負責,順治希望他們二人再接再厲,把鄭成功一舉拿下。
大的戰略商議妥當後,順治就退朝回後宮休息,索尼、鳌拜二人并肩離開皇宮,走到門外後鳌拜急忙上前稱謝道:“剛才多謝大人仗義相助。”
“此乃小事。”索尼擺擺手,示意鳌拜不必把剛才他替達素說話一事放在心上,笑話,洛讬、達素都有衆多親友,别說他們二人打了一個大敗仗,就是再打幾個索尼也不會落井下石。
“不過福建那裏到底怎麽回事,你一定要給我講個清楚,不然也沒法替皇上分憂。”索尼知道達素肯定會在第一時間向鳌拜報告事情,說不定達素的使者還是先給鳌拜家送的信,然後才去交奏章。索尼估計眼下整個北京中,鳌拜是對福建的情況了解得最清楚的一個。
“遵命。”鳌拜恭恭敬敬地答道,他的轎子跟着索尼一起回到後者的的府邸,然後跟着索尼走到他的書房中。
南京一戰,江甯駐防八旗損失慘重,這次廈門之戰清廷高度重視,意欲一雪前恥,達素、索洪帶去的滿洲部隊合計近萬,對于人丁隻有五萬多的順治朝來說,這當然是豪華陣容。正因爲陣容強大,清廷也就更加輸不起,因爲若是八旗一再受挫,那就會動搖滿洲大兵天下敵的名聲。
等待鳌拜開口的時候,索尼心裏也非常緊張,生怕對方一張口就吐出個半數覆滅的結果來。
“損失就是那近兩千子弟,”鳌拜臉色沉痛的說道:“達素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個事情蒙蔽皇上。”
索尼輕輕出了一口氣,他最怕的就是達素隐瞞滿洲八旗的損失,要是真捅了這樣的簍子,那就算是索尼、鳌拜以及其他的心腹大臣聯手,也法瞞住順治。
“綠營損失超過三萬,達素确實是按照皇上的囑托辦的,沒有讓我們的人率先出海,帶出來的四千人也都是準備在陣後督戰的。等三萬多綠營都登陸後,達素才讓我們的人上去,卻沒有想到漢人水師的轉眼就被打垮,損失的兩千人都是因爲來不及撤退才失陷的。”鳌拜把達素的報告詳細地轉述給索尼聽,對綠營的水師也是大罵不止:“不過多虧了同安施琅,這個人統軍有方,很是幹練。在發現水師抵擋不住的時候,當機立斷組織撤退,北路登上廈門的兩千子弟沒有落下一人一馬,盡數被施琅帶了回來。回程時鄭逆的船隻就追在身後,形勢萬分危急,但施琅指揮得力,讓所有的海船都及時沖案,他還親自斷後,直到最後一個子弟脫險後才離船,達素對他也是贊不絕口。”
“哼,總算是将功補過,我記得就是他力主強攻的吧?”索尼冷冷地說道,又問道:“水師損失如何?”
“吳六奇根本沒來,達素說早就發了檄文給他,但是本人遲遲不至,所以本部毫毛都沒有傷了一根。至于被吳六奇打發來的那些兩廣兵船,也都被鄭逆消滅了,現在山東、兩江、浙江和廈門的水師都沒了。”[
“都沒了?”索尼有些不敢置信地追問道。
“肯定沒有了,大人想必不知道那個黃梧提出了什麽建議。”不等索尼詢問,鳌拜就立刻告訴對方:“他向達素建議,第一,從山東到兩廣,撤離所有靠海十五裏内的活人,燒毀所有的房屋;第二,包括吳六奇剩下的水師在内,燒毀所有的戰船,棄船上岸;第三,抄沒所有從事海貿的商家,一個不留!”
“哦。”聽到這樣的建議後,索尼心中也是極爲震動,明初朱元璋爲了對付方國珍的餘黨,也進行過類似的禁海舉動,不過主要是在浙江周圍,對象也是海外難以控制的小島也就是說,朱元璋認爲這些海外小島難以控制在手,所以與其花費精力去争奪、保衛,還不如撤回上面的所有局面。但黃梧提出的建議卻是從山東到廣東,不但海外島嶼要放棄,連海岸線也要放棄,這疑說明在黃梧心中,現在清廷已經力保衛所有沿海地區;而燒毀殘餘水師上岸這一建議,更說明黃梧判斷清軍根本力短期内重建水師與鄭成功抗衡,既然如此還不如幹脆統統自己毀掉,免得浪費軍費、或是被鄭軍繳獲。
最後一條更加關鍵,清廷已經入關十幾年了,索尼對海貿的利潤也有所了解,更知道從山東到廣東,有數商人靠從事海貿謀生,清廷也從他們的商行中抽取稅金。而黃梧的建議的潛台詞就是:這萬裏海域已經注定被鄭成功說控制,任何海貿都不再安全,而是會成爲鄭成功的助力。
“達素同意這個建議嗎?”索尼問道。
鳌拜點點頭:“達素希望朝廷召黃梧進京,由他詳細講解禁海政策。”
“看來五省水師已經不複存在了,”索尼長歎一聲,如果達素、黃梧他們還對剿滅鄭成功保抱有絲毫希望的話,絕不會提出這樣大規模的禁絕建議。如果水師确實已經完全覆滅,那索尼估計自己也會贊成禁海令,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确認五省水師到底是不是被損害到完全沒有希望在短期内重建,是不是完全不具有保衛海防的能力:“讓黃梧來吧。”
自行毀滅水師,撤退沿海居民,雖然會給清廷造成不小的經濟損失,不過至少能夠節省幾百萬在海防軍費上如果水師完全不存在,萬裏海防全都要靠修築堡壘、駐軍防守的話,恐怕幾百萬兩軍費都不夠而且這雖然對清廷有害,對鄭成功同樣緻命,沒有海貿對清廷來說隻是少了一筆稅源,但對鄭成功來說卻是生機斷絕。
“斷絕海貿、重金誘降。”索尼略一沉吟,就拿出了補充了一條:“我們徹底禁絕海貿,鄭逆坐吃山空,十幾萬黨羽孤懸海外能撐的了幾天?等他手下都吃不上飯了,再看到我們懸賞招安,遲早會投降的。
不過即使水師的狀況不像索尼現在想像的這麽慘,一、兩年内也不用指望達素再去強攻廈門了,鳌拜有焦急地說起順治的命令:“那皇上下令再征廈門一事,又該如何是好?”
“讓洛和達素現在福建呆個一年半載吧,等皇上氣頭過去了,就上奏說打了場大捷。”索尼很快就拿出對策:“就說大敗鄭成功,然後再班師好了。”
“要是皇上一高興讓他們乘勝進攻廈門又該怎麽辦?”鳌拜還是有些不放心。
“這個妨,到時候就報一個聽說把鄭逆打死了好了。”索尼胸有成竹:“既然鄭逆可能死了,那剩下的事情福建綠營就能辦妥了,我們的子弟們也就沒有必要留在炎熱的福建了;就算過些日子發現鄭成功沒死,那也是他詐死逃回的廈門,那時我們的子弟也早返回京師了。”
接下來廈門打不打的下來就和滿洲八旗關,也不會有損滿洲八旗天下敵的名聲,畢竟他們是在大捷後才班師回朝的。這樣皇上的面子保住了,滿八旗也能歡天喜地的離開前線,洛、達素等大批軍官還會有賞賜,不會有人和這個方案過不去的。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就此定下了大體的計劃方案。
在鄧名的前世,洛執掌安南大将軍印後,就和達素一直呆在泉州直到廈門之戰的風頭過去,然後宣布清軍大捷、尋聞鄭成功已死,從福建凱旋。在鄧名前世的《清史稿》中,仍稱洛大敗鄭成功,從征的滿洲八旗軍官人人有功、受賞,在取得了這些沒有時間、地點的功勳後,福建清軍乘勝班師,那時鄭成功正在出征台灣。
……
瓜州,兩萬明軍已經完成了渡江,鄧名的本部已經做好了向揚州進攻的準備。至于張煌言和馬逢知的部隊,除了少量留守外,也會陸續前來江北,跟在鄧名身後沿着運河北上。
“此番我軍出戰,目的就是消滅漕運總督的河道部隊,占領運河兩岸的碼頭、船廠,并直達揚州城下,隔絕揚州内外交通,迫使滿清的漕運總督答應我方的要求。”鄧名向軍官們進行最後的戰前動員:“對于繳獲的漕船、占領的碼頭、船廠,我軍都要盡力保持起完好,妥善地保存這些東西可以向滿清的漕運總督施加更大的壓力,迫使他更早地低頭。如絕對必要,我們不會攻打揚州,但如果我方的要求得不到滿足,軍隊也要做好攻城的準備。”
在這場動員會上,鄧名還向他的上尉軍官們宣布道:“我方的要求除了之前的那些條以外,還要添加上至少一百萬兩白銀的軍費賠償,如果不是林起龍頑固地堅持對抗我軍的立場,這場軍事行動是完全可以避免。爲了這次進攻我軍動用了全部力量,張尚書和馬提督的友軍也被迫參加了行動,因此林起龍當然要承擔我軍的所有軍事花費,這是完全合理的要求這一百萬軍費賠償中,刨去我們出征的糧草消耗、醫藥花費外,多餘的是懲罰性賠償。如果不是林起龍蓄意挑起事端,我軍本來可以學習、訓練,或者用來休息,現在不得不把寶貴的時間用來進軍揚州,因此懲罰性賠償也是合乎情理的正當要求。”
鄧名手下的軍官大多是在川軍中識字的,之前從來沒有除了忠君愛國外并沒有接觸到過什麽其他的價值觀。在一張白紙上作畫總是比較容易的,聽到鄧名的演說後,台下的軍官們紛紛點頭,一個個都嚴肅地點頭贊同。
“務必把以上通報全軍,讓我軍官兵充分了解我軍要求的合理性和正義性。”鄧名大聲說道,親手培養一批帝**官和一支帝**隊的感覺實在很不錯。[
“強盜!”任堂一臉肅穆地站在鄧名背後,聲地評價了一句。
“接下來是我軍的檄文。”在檄文問題上,鄧名曾經和任堂有過一番争論,如同那場關于“事急從權”和“祖宗之法不可變”的交鋒一樣,任堂毫懸念的失敗了。
任堂希望用朝廷大義、驅逐鞑虜來做這次進攻揚州的檄文主題,而鄧名認爲人信不立,既然明軍有很大的可能不強攻揚州,也不太可能在揚州附近長期駐守,那就不要對缙紳們宣揚什麽光複失地,免得讓那些心存明廷的士人意義地暴露,也免得将來真要光複江南時不能取信于人。
因此鄧名把檄文的調子定在“吊民伐罪”上,漕運總督的河道官兵對附近的百姓并不友好,每次漕運都會強征運河附近的百姓拉纖,不給報酬不說,也不允許他們回家。每天夜裏都會有大量的纖夫逃亡,然後河道官兵就會突襲周圍的村莊,捕捉百姓填充空缺。
“……本提督聞之,切齒痛恨,遂大興義兵,親赴揚州爲民伸冤,誓爲父老讨還工錢,爲死難者求得撫恤……”鄧名大聲朗誦着手中的檄文,在他計劃中,這次漕運總督衙門和揚州知府還得出一筆銀子用來補償那些被強征過的民夫,具體分配鄧名不會插手,他會把這筆銀子分給揚州本地的鄉鎮士紳、長老,由他們負責去尋找苦主:“……林起龍一日不退賠工銀、撫恤,一日不具結承諾絕再犯,本提督一日誓不回師!”
任堂曾經激烈地反對過着檄文,認爲這簡直就是**裸地宣稱自己是來敲詐勒索的土匪,把這種檄文拿出來還好意思稱自己是大明官兵嗎?而鄧名反問:“我們這次去揚州幹什麽?難道不是去要銀子的嗎?出來混江湖,就要說話算數,說光複府縣就要光複府縣,說要銀子就要把銀子拿到手,這樣天下的父老才知道我們言而有信。”
“……還有徽商宵小,依仗權勢,欺壓揚州父老……”鄧名一直堅定地執行打擊淮鹽的政策,所以這次他在檄文中也把鹽商給帶上了,稱他們狗仗人勢,和河道官兵勾結,同樣強迫百姓給他們的鹽船拉纖其實鄧名也沒有冤枉他們,仗着同清廷的關系,徽商在運河兩旁也幹過不少拉壯丁的事情,而且漕運總督衙門、鹽商同漕工的工頭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很多漕工都是被征來的苦力,平時被欺淩壓迫,甚至橫死運河兩旁也人過問。
“……販良民爲奴,視人命如草芥,是可忍、孰不可忍?”鄧名在檄文中宣布,他認爲鹽商除了需要和漕運總督衙門一樣賠償運河兩邊的百姓外,還需要付給運河沿途幾十萬漕工每人一百兩銀子的安家費,隻要還有一個漕運工人沒有拿到應得的賠償,那徽州鹽商的鹽船就一條也别想通過運河。
鄧名希望通過這個檄文來表明自己隻是針對鹽商,而不是針對富商,好讓其他營運商人安心,不至于統統投奔自己的對立面清廷那邊。
“……布告江淮,鹹使聞之。”至于檄文的落款,也費了鄧名一番斟酌,之前他的頭銜是四川提督,雖然兩江的缙紳不少都清楚鄧名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他恐怕一些地方上的長老會感到奇怪,不明白四川提督怎麽會跑到揚州來。爲了有更好的宣傳效果,鄧名毫不猶豫地修改了自己頭銜,在派人通報還在南岸的張煌言、馬逢知的同時,也派人去通知東、奉節。
“長江提督鄧!”鄧名铿锵有力地結束了自己的朗誦,之前有人反對過這個頭銜,說聽着想水師将領,不過鄧名還是覺得這個頭銜不錯,對自己的形容也很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