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鄭泰的部隊出現在金門、廈門之間的海域上時,大批向東奔逃而來的清軍艦船出現在他的眼前。盡管鄭泰擁有一百艘戰艦,但也不可能徹底地截斷如此寬闊的海峽。
對面的清軍艦隊沒有任何陣型,也沒有露出與明軍交戰的意思,一艘艘都扯滿了帆,争相恐後地向鄭泰軍沖過來。顯然敵人會試圖從明軍艦船的空隙間穿過去,用最快的速度逃回泉州港。
“敗家子啊。”看清了清軍的動向後,鄭泰忍不住搖頭輕歎。
在陸戰中,失敗的一方扔下輔兵跑了也就跑了,當然相比盔甲和武器,經驗豐富的老兵更加珍貴。陸軍如果失陷大量的老兵,損失雖大,仍然可以指望在一年後得到彌補,隻要能提供足夠的軍饷和充足的訓練經費,農夫也可以成爲甲兵。如果投入足夠大,訓練強度足夠高,可能幾個月就能得到能夠上戰場的新兵。[
但海軍卻完全不同,用來制造船隻的材料是陰幹的木頭,僅這種陰幹的過程就長達三年——正常情況下船家都不會儲備太多的材料,隻會根據正常的銷路和自家的制造能力來儲備船材。除了這些私人所有的造船材料外,官府也會每年選購一些好木材,陰幹儲備起來。但同樣數量有限,而且很多材料是爲了用來制造漕船、漁船而預備的,并不适合用來制造戰艦。若是官府強行用這些材料來生産戰艦,除了質量堪憂,還會導緻各種依賴船舶制造的行業退化。
除了材料,更重要的是造船的工匠,能設計、制造漁船和漕船的工匠或許不少,但其中能夠勝任戰艦制造工作的卻是少而又少。一艘戰艦從預備材料開始,到建造完成,下水試航,最後形成戰鬥力,需要很多年的時間。也就是說,如果清軍損失慘重,今後想重整水師的話,就算立刻下達命令,立刻撥款購置木材,也要等到好幾年後才能得到一批船。
鄭泰一輩子都在海上與敵人作戰,其中既有海盜也有紅毛,但他之前從未見過如此浪費船隻的對手。即使是閩粵海域上的海盜,也會奮力保護他們的同伴,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抛下船隻,就是因爲他們知道船隻珍貴而且難以獲得。
海戰和陸戰不同,占據上風并不是很難,但想殲滅、擊沉、俘獲處于下風的敵艦卻困難得多。海戰的特殊性質導緻處于劣勢的一方往往選擇抱成一團、頑抗到底,然後趁夜遁逃;而優勢的一方也不會企圖全殲對手,而是滿足俘獲一部分敵艦。因爲即便是最有經驗的水手也不能絕對準确地預測洋流和海風,夜間航行時對水文暗礁的一個錯誤判斷,或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都能讓勝利者在轉眼之間變成失敗的一方。
鄭泰望着對面的清軍艦隊,他自問若自己是對方的指揮官,一定會把艦隊抱成一團進行抵抗。雖然明軍擁有很多出色的水手,但聚集到泉州這裏的乃是清廷控制下最好的船隻,由各省的最優秀的水手駕駛,水平與明軍相比也差不了太多。
“即使是現在,即使隻剩下這一百條船了,也該抱團死守啊。”鄭泰看着散布在清軍旗艦周圍的那些敵船,就算隻剩下這些船隻,也可以結陣抵抗,天黑前明軍幾乎不可能啃下互相支援的一百多條戰艦,能俘獲其中的一半就很不錯了,而那時突圍顯然比現在亂跑要強得多:“隻有圍在一起,才能讓更多的船隻得到逃脫的機會,這麽簡單的水戰道理,達素不懂也就算了,難道施琅、黃梧也不懂嗎?難道五省的精銳水兵,就沒有一個懂水戰的人嗎?”
但看起來真是沒有人懂,清軍争先恐後地逃竄,明軍在背後緊追不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看到清軍有幾艘船隻的船帆遭到較嚴重的破壞。若是明軍遇到這樣的傷害,就會退出追擊序列,參與到剿殺後面的清軍船隻的戰鬥中去,而若是清軍船隻遭到這樣的不幸,就會被同伴情抛棄,追擊而來的明軍船隻要在它身邊經過時一通亂打,就能讓它所有脫逃的機會徹底化爲泡影。
“打這幾條船,生擒達素、黃梧!”既然不可能統統攔住,鄭泰就指着看上去可能是清軍旗艦的幾條船下達了命令——海戰即使戰敗,也沒有必要扯去旗艦上的将旗,因爲追擊的敵人不太可能跑得比旗艦更快,旗艦完全可以一邊跑,一邊繼續指揮作戰。但今天達素、黃梧他們做得很幹脆,連将旗都看不到了,鄭泰隻能選擇那些看上去比較可疑的船隻爲目标。
……
在鄭泰的對面,黃梧親自操着船帆,最大程度地利用着海面上的風力,同時還能冷靜地觀察着前方的明軍攔截艦隊,尋找最安全的突破口。雖然指揮水戰黃梧承認不是鄭成功的對手,但若論操帆掌舵,黃梧這個老水手還是有絕對的信心勝過半路出家的鄭監生。畢竟黃梧曾經靠這個混飯吃,而鄭監生從國子監肄業、投身軍伍後,一直是坐在船上而沒有去掌過舵。
以前黃梧當過海盜,也作爲官兵去剿滅過海盜,他不止一次地見到海盜爲了保衛自己的船隻而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這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就算跳海逃生能逃得一條生路,但如果把船丢了,那還怎麽做海盜呢?因此很多海盜在明知不敵的時候,也會抱着與船共存亡的念頭與官兵血戰到底。
水師中的情況要好一些,因爲有機會從上司手中得到船隻補充,所以将領們對船隻的珍惜程度或許比不上海盜。即便如此,船隻仍是将領最重要的裝備。就好比黃梧在鄭成功手下的時候吧,士兵損失後有幾個月就能再訓練一批出來;铠甲、武器損失了,鄭成功用不了多久也會再次撥給;但船隻實在是太稀少了,鄭成功每年也增加不了多少戰艦,繳獲的戰艦大部分都歸奪取它的将領所有,隻有很少一部分上繳給延平郡王。而分配的時候又有數雙眼睛盯着,将領們誇耀功績、争吵不休,爲一條戰艦而在延平郡王眼前大打出手都不是稀奇事。水師将領對這些裝備很愛惜,船隻就是安身立命的基礎、建功立業的資本。
不過今天對于黃梧來說,交給他指揮的四百條戰艦沒有一條和他有密切的關系,沒有一條船是他的下屬、财産。大部分船上的軍官黃梧都不認識,談不上交情、感情,從見面到現在也不到兩個月。對那些軍官也是同樣,他們都很清楚,若是清軍得勝的話,不是由黃梧來分配功勞,而是達素,黃梧隻能起一些建議的作用,因此在黃梧面前表現得勇猛敵固然有用,但效果要打個折扣;而如果不是特别賣命的話,黃梧也沒有懲罰的權利,頂多隻能建議達素給予懲罰。若是清軍的形勢不利,這些将領也不用指望和他們毫感情的黃梧會拼死拯救他們——這點他們也都沒看錯。
既然領軍的統帥和下面的将領都對此心知肚明,那敗像畢露的時候大夥兒就跑起來看吧。鄧名給蔣國柱、梁化鳳講過的那個故事對黃梧這一群人也同樣适用,現在跑得過、跑不過鄭軍不是關鍵,跑赢同伴才是關鍵——落在後面的同伴自然會幫你擋炮,并拖延鄭軍的追擊速度。
對黃梧來說,隻有一個人才是關鍵,那就是達素,如果達素被鄭成功捉去了,那朝廷說不定就會遷怒于他,所以論如何都要保住達素。黃梧還知道,達素是皇帝的親信,鳌拜的好友,後台非常硬,隻要達素肯點頭,黃梧的性命自然也是憂——對達素來說,黃梧也不會沒用,因爲黃梧可以用海戰專家的身份向朝廷證明,這次戰敗完全是因爲五省水師戰鬥力差鄭成功太多,和達素魯莽出戰沒有任何關系。達素固然是視水師倉促集合,還互不熟悉就硬要出戰,很多将領黃梧連名字都還叫不出來,卻要指揮着他們同鄭成功決戰——但隻要黃梧不說,朝廷又怎麽會知道?
至于拼命勸達素出戰的也不是黃梧,而是施琅,因此就算達素卸責任,施琅也要承擔大部分的罪責。當然,黃梧估計達素也不會把施琅往死路上,因爲施琅同樣是海戰專家,可以與黃梧一起向朝廷證明:不是達素能,實在是水師官兵的戰鬥力太糟糕了,怕是各省的水師都把軍費吃了空饷了吧。
因此趕到廈門東南與達素彙合後,黃梧就與達素同乘一船,并親自給這條船操帆。數百條戰艦、上萬水手和幾萬甲兵都是皇上的船、皇上的兵,丢了就丢了吧,但達素大将軍是絕對不容有失的。
至于今天黃梧的指揮,當然也有值得商榷之處,如果黃梧不是掉頭逃跑而是沉着應戰的話,清軍的水師或許不會這麽快就陷于混亂——這點隻要是個有經驗的水手就知道,但朝廷肯定不會知道,因爲朝廷隻能知道達素告訴他們的——戰敗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各省的水師訓練得實在太糟糕了。
在達素坐艦的風帆前,黃梧二話不說就把将旗抛進了海裏。看到大家都擺出了一副比賽逃跑的架勢,眼前就是把旗杆搖斷了也沒法命令周圍的戰艦來保護自己,既然如此,将旗除了吸引明軍的仇恨還有什麽用?[
與攔截的明軍艦隊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黃梧的表情卻顯得越來越輕松,他已經計劃好了全套的突圍路線。憑借對自己過人技術的自信,黃梧知道一定能保着達素逃出生天。他在心裏琢磨着,施琅不知道能不能逃出來,應該問題不大吧,若是他沒逃出來,向朝廷彙報的時候就少了個證人,而且說不定就要黃梧來承擔責任了。黃梧認爲施琅最後大概會受到閑置之類的處置,畢竟是他力主速戰的。如果施琅沒跑掉,最後讓朝廷把黃梧閑置了,那真是太不公平了。
……
達素的艦隊發生潰敗時,施琅正指揮手下的艦隊掩護清軍在廈門東邊登陸。
施琅的全線試探終于讓他找到了一些明軍的薄弱環節。一萬多綠營步兵登陸後,一千多禁旅八旗和三千綠營騎兵也被施琅送上海岸,這些騎兵很快就能完成集結,然後設法突入廈門腹地。
在這個時候,施琅看到了南方友軍艦隊的大潰敗。
“馬上撤退。”自己一方的水師實力并不弱于對手,但卻四散逃生,連旗艦都看不到了,施琅雖然沒見過這種場面,不過不需要多想就能猜到清軍水師的下場。
“别管馬了……”施琅發出撤退令後,就見到禁旅八旗牽着他們的戰馬向登陸地點返回,他着急地說道:“把馬都留在岸上,快把人都撤回來。”
可施琅的要求遭到了禁旅八旗的抵*制,很快就從接送人員的小船船隊那裏傳回消息,禁旅八旗的官兵明确表示他們不會抛棄戰馬,因爲有坐騎他們就省得走路了。還有一些人的坐騎是從北京小心翼翼運來的,和主人有着深厚的感情。
“原來如此,愛馬之情真是令人感動啊。”施琅頓時變了一副表情,迅速地取消了原來的命令,改爲交替掩護,以防明軍殺出來,一定要把滿洲大兵的每一匹馬都運上船。
正如施琅擔心的那樣,明軍在發現海面上的戰局逆轉後,立刻就發動了反擊,試圖拖住更多的清軍,不讓他們有機會安全離開。
根據施琅的估計,明軍還需要一段時間來殲滅達素留在南岸的部隊,然後鄭成功的主力才能調到自己的這個戰場。對施琅所部而言,目前威脅最大的還是明軍的水師,若是不及時撤退就可能被明軍水師殲滅在海裏。
施琅查看戰場,認爲他還有一些時間,能夠把一萬士兵撤退上船,至少也能撤出來八千人……或是全部的滿洲太君以及他們的戰馬。
“任何人膽敢擅離職守,殺赦!”施琅殺氣騰騰地下達了命令,綠營必須以最大的努力維持戰線,保證禁旅八旗能夠從容登船;任何綠營士兵如果遊泳逃亡,清軍水師就要把這些逃兵射死在水裏,絕對不能姑息這種逃跑的行爲;爲了進一步說服綠營士兵全力抵抗,施琅還命令戰艦冒着擱淺的危險抵近海岸,向岸上的綠營士兵呼喊,告訴他們如果敢于後退就會遭到炮擊。
“滿洲大兵都上船了麽?”明軍戰艦正從南邊殺過來,施琅焦急地問道,得到手下肯定的答複後,施琅仍不放心:“再點一遍名字,一定要保證萬一失,這都是皇上的奴才啊,我們絕不能落下一個在岸上。”
目光向岸上掃去,施琅指着一些戰馬問道:“那些都确定不是滿洲大兵的馬嗎?”
“不是,”手下利索地答道:“滿洲大兵的馬都運上船了,這些可能都是綠營的馬吧。”
“什麽叫應該,什麽叫可能?”施琅不滿地說道:“事關重大,怎麽能含糊其辭?再檢查一遍,滿洲大兵的馬,一匹也不能留給賊人。”
“遵命。”
明軍的水師越來越近,施琅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等着最後一次複查的消息。
岸邊的小船發來消息,确定沒有太君或是他們的戰馬被遺忘在陸地上了。
“起錨,出發。”施琅毫不猶疑地說道。
“可是……”一個親兵指着那些還在岸邊的小船,其中還有施琅剛才派去複查的使者。[
“可是什麽?豈能置滿洲大兵于險境?”在施琅的督促下,他周圍的一百多條戰艦迅速地開始駛離廈門。
“一直向北!”施琅接着下了第二個命令。又一次,他的親兵沒有立刻去傳令,而是露出疑惑的目光,想再一次确認。
現在明軍還沒有追上施琅,鄭泰正在攔截黃梧,黃梧的船隊在危險之中,可能會付出相當的損失,但施琅這一百條船中的大部分仍然能夠安全逃回泉州。
“向北!沒聽見嗎?”施琅見親兵仍在遲疑,不由得怒喝一聲。剛才爲了盡快裝船,幾乎所有的戰艦都接受了禁旅八旗和他們的戰馬,所以任何一條船被截住都會導緻禁旅八旗的兵員損失。
在目前的局勢下,隻有向北才可以避開明軍的主力,在後邊的鄭家水師趕到前,把禁旅八旗平安送上大陸。
大陸越來越近,而西南方向的明軍在背後窮追不舍。
“不要去同安了,”施琅指着一處海岸喝道:“在那裏靠岸,水面下是沙灘,沒有暗礁,可以沖灘擱淺。”
雖然逃去同安可能讓更多的船隻暫時逃生隻是暫時而已,能不能成功地偷越鄭軍的封鎖線逃回泉州還是難說,但畢竟不是立刻被殲滅但施琅擔心在這段時間裏會有船隻被明軍追上,船上面的太君說不定就得爲大清捐軀了,所以施琅當機立斷,選擇放棄船隻。
若是換了其他人,未必能夠找到合适的地點進行沖灘,幸好施琅對廈門周圍的水域非常熟悉,找到一處沒有暗礁的地方主動擱淺易如反掌。
在施琅的指揮下,清軍戰艦一條接着一條,沖上了海岸。
尾追而來的明軍不敢靠近可能導緻擱淺的近岸,就在遠處遊弋,向清軍這邊開炮射箭。
當第一條船隻沖岸後,施琅就急忙跑下去維持秩序。面對隆隆的炮聲,施琅臨危不亂,一直堅守在第一線,命令所有的綠營士兵繼續呆在擱淺的戰艦中,給太君和他們的坐騎讓開通道:“弟兄們不要慌,不要下船,讓滿洲大兵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