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今晚就好了。”現在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長江水師的統領仍是穆譚這件喜訊也讓董衛國心情放松,不至于食不下咽了。
很快親衛就燒好一鍋米,将其端進董衛國的大營,配菜就是一些腌菜。假若放在從前,這種飯食董布政使肯定是吃不下的,就算沒有時間從周圍的府縣讨要鮮肉、菜蔬,魚總是要打上一尾的吧?可這次出兵以來,董衛國把所有的官架子都放下了,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全副心思都放在這場軍事冒險上,沒分出一絲精力去講究飲食或是起居條件。
還是因爲今天喜訊不斷,董布政使才恢複了部分嗅覺,傳入鼻間的大米香氣讓他胃口大開。一邊用筷子把米飯和腌菜送入口中,董衛國一邊細細觀看着湖口的水文地圖——這張擺在桌面上的地圖董衛國已經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這條路他也曾走過許多次,但每再看一遍時,總能給董衛國更大的希望,也能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平靜、放松一點兒。
凄厲的哨聲毫征兆的響起,董衛國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将視線從桌面的地圖上轉移到營門前的衛兵身上,他嘴裏塞滿了還沒有咀嚼完的米粒,筷子上還夾着一根腌菜條。[
董衛國營帳前的衛兵們紛紛擡頭看天,一支接着一支,響箭從營地周圍的幾個方向上騰上半空。營中大部分清軍剛剛燒好晚飯,正圍坐在篝火旁開始吃飯,聽到這動靜後,不少士兵都也都疑惑地擡起頭,望着半空。
在大部分清軍士兵去吃飯的時候,營地周圍還部署着少量哨兵,他們剛才一直沿着營地邊緣緩緩巡邏,掃視着四周的動靜。
乍一聽到這些響箭發出的聲音時,這些哨兵也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條件反射地擡頭去看那些射向空中的軌迹,隻有一、兩個反應特别迅速的軍官沒有在這些響箭上浪費時間,而是全身一震,急匆匆地向響箭被射出的地點望去。
一個反應最快的清軍軍官,在聽到一聲響聲後的第一時刻就把目光投向了樹林邊的一個可疑地點,那道天空中的軌迹讓他感到響箭的主人就藏身其間。
嗖!
身側傳來尖銳的破空之聲,這個軍官下意識地側身一讓,接着就感到有什麽東西撞在他肩膀靠近脖頸的位置上。
嗖!嗖!
又是兩聲幾乎同時而至,一聲大喊脫口而出,軍官聽到自己的聲音中包含着痛苦,同時已經身不由己地向地面上摔落。
在向地面上撲到的時候,軍官才看到有幾個披着樹皮、頭帶草圈的人從不遠處冒出來,他們半跪在地上,腰以下依舊藏在長長的草中,手中都拿着弩機或是鐵弓,有的已經空了,有的還在向他瞄準。
“賊人已經摸到這麽近了嗎?”清軍軍官捂着插在肩胛、脖頸附近的傷口,力地摔倒在地上,心裏升起這樣的驚歎:“他們什麽時候爬過來的?”
鄭堯君身披一件用荒草和藤蔓編織成的蓑衣,頭上頂着的鬥笠上也插滿了茅草和野花,中午他們就已經抵達到清軍營地附近等待命令,花了近一個時辰從樹林邊緩緩爬到清軍崗哨巡邏線附近。
從成都出發的明軍步兵中,由一千名常備軍和七千征召兵組成,一般情況下一個常備軍士兵會作爲班長,帶着七、八個征召兵行動,但今天向清軍巡邏線摸過來的明軍射手則是清一色的都府常備軍。現在差不多一半的常備軍官兵都掌握在穆譚手中——昨天聽他報告有不明數量的清軍潛伏在附近窺探九江明軍後,鄧名就從周開荒和任堂手下抽調了大批常備軍補充給穆譚,還把五十名三堵牆騎士的指揮權臨時交到他手中。
戰前最後一次班組會議上,少尉向鄭堯君他們介紹過穆譚的最終計劃——此時明軍已經發現清軍實力不強,并非穆譚最開始猜測的南昌精銳,因此他打算将其一網打盡而不是殺傷或騷擾——明軍會在清軍開飯時開始進攻,以連續的響箭爲号,這既是發起攻擊的信号,也能短暫地吸引清軍哨兵的注意力,給射手創造突襲的機會。
由于對統帥的決心非常了解,當鄭堯君看到清軍營地升起炊煙時,他就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态,當響箭響起時,他立刻從藏身的草叢間跪起,掏出懷中的弩機向距離最近、明顯是個頭目模樣的敵軍瞄準,在把弩機末端頂在肩膀上的同時,鄭堯君已經閉上一隻眼完成了瞄準工作。
而這個清軍頭目反應也非常迅速,他幾乎沒有花時間去仰天張望那些響箭,而是迅速地低頭尋找射出響箭的明軍信号兵。盡管敵人反應敏捷,但他側面的明軍射手依舊得到很好的機會,但鄭堯君瞄準好的時候,那個目标已經被先後三支箭近距離射中,慘叫着摔在地上打滾。
鄭堯君上身保持原狀,平端着上好弦的弩機,身體稍稍旋轉了一個小角度,把武器指向了稍遠距離上、一個還在仰望蒼穹的敵兵,重重地扣下了扳機。
顧不得查看戰果,鄭堯君把弩機垂下支在地上,伸手從背後上摸出一根弩箭,将它搭上機括,扭腰用勁把機弦再次繃緊。又一次把弩機端平放在眼前,鄭堯君這才又時間搜索着下一個目标,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閉上一隻眼、瞄準目标、按下扳機。
完成第二次射擊後,鄭堯君馬上又開始給弩機緊張地上弦,然後再次重複搜索敵人、攻擊目标的戰術動作。
在清軍的整條巡邏線上,松弦聲此起彼伏,一道道寒光接二連三地劃破半空,向那些清軍哨兵飛去。那些能夠站立着的綠營士兵數目急速地減少着,在短短十幾個呼吸間,外圍的綠營士兵就盡數倒地不起,當鄭堯君第五次舉起弩機瞄準時,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找到新的目标,這是一個急速遠去的背影,鄭堯君沒有更好的選擇,隻能朝着這個敵人射出弩箭。[
這時背後已經傳來隆隆的鼓聲,還有數百人踩踏大地的震動,鄭堯君再次上好弩箭後,沒有繼續迫不及待地把它射出去,而是原地喘了幾口氣,一直等到大批的披甲步兵從自己身旁跑過後,才挺身而起,抱着弩機跟在步兵的後面,彎着腰和友軍一起向清軍的營地方向逼近。
望樓上的清軍士兵已經反應過來,他們一邊發出大聲的驚呼報警聲,一邊驚恐地看着黑壓壓快速接近的明軍。沖在前面的明軍都穿着閃亮的盔甲,爲首的那些軍官還都披着猩紅的鬥篷,更是惹人注目。
塔樓上清軍自然而然地彎弓搭箭,向着這些衣甲鮮明的敵人瞄準,但立刻就有弩箭呼嘯着向這些持有弓箭的清軍射手襲來,他們還來不及松弦,就可能已經被擊中,大叫着從高塔上跌落。
鄭堯君此時也已經小心翼翼地靠近到一個清軍塔樓附近,他看到這塔上面的三個清兵中,至少有兩個人拿着弓箭。
一個頂盔貫甲的明軍軍官就在鄭堯君不遠處,一邊發出猛烈的呐喊,一邊指揮部下用大木撞栅欄牆,這個軍官的大嗓門爲他吸引來不少火力,鄭堯君看到他的肩甲和胸甲上各插着一根羽箭,腳邊的地上還豎着更多。
“要是我挨上一箭,那就糟了。”鄭堯君盯着塔上的清軍,一邊尋找着合适的攻擊位置和時機,一邊在心裏想到。那個一聲鮮亮裝束的明軍軍官雖然是個很明顯的目标,但他有甲胄護身,從他的大嗓門和有力的動作中可以看出,那插在他盔甲上的兩根羽箭根本沒有對他造成傷害;但鄭堯君不同,他身上灰黃色的草編蓑衣雖然很不引人注意,但也沒有什麽防禦力。
沒有一個清軍射手關注自己,塔山另外一個拿着長槍的清兵的目光也定在那個明軍軍官身上離不開。鄭堯君舉起弩,指向目标。
“射哪一個呢?”塔上的兩個持弓清軍一前一後,鄭堯君把冰冷的弩箭箭頭鎖在了後一個清軍的身影上:“先射這個!前面那個不會注意到後面的同伴中箭,就不會注意到我。”
就在扣在扳機前的一刹那,鄭堯君看到後一個持弓清兵已經松弦胡亂射出了一箭,這個清兵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好像也不太會瞄準。而前一個清軍剛剛把弓拉成滿月,這個敵人和身後的那個敵兵不同,他沒有急于射出弓上的箭,而是把身體從塔台上探出,仔細地進行着瞄準工作。
鄭堯君注意到前面的這個清軍射手拉弦的手臂繃得筆直,姿勢完美缺,而且即使在弓弦已經完全繃緊的時候,他的手臂仍然一抖不抖。沒有更多的思考,鄭堯君迅速把箭頭指向挪到了前面這個清軍身上,他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若是讓清兵射出這支箭,那他就會失去一個戰友兄弟。
正是這種感覺,讓鄭堯君扣下扳機後沒有立刻給弩機上弦,而是保持射擊的姿勢,全神貫注地望着目标。那個清兵弓手在松弦前的一刹那,被側面疾射而來弩箭擊中颌部,鋒利的弩箭貫腦而入,從臉頰另一側透出。
看到清軍從高塔上栽下,弓上的箭也飛得影蹤後,鄭堯君總算是放下心來。另一個清軍弓箭手被獻血濺了滿頭、滿臉,他驚得一個哆嗦,目光一掃就找到了鄭堯君,兩人的視線對在了一起。
緊接着鄭堯君就垂下頭,避開對方的視線,開始不聲不響地給弩機上弦。
從張長庚手中得到了這批單人弩後,鄧名立刻将其裝備部隊,不過在弩手裝備上,成都明軍内部發生過不少争論。任堂認爲浙軍傳統射手裝備就是火铳和一把防身用的長匕首,現在既然沒有火铳,那就用單人弩機代替火铳好了。
而穆譚是鐵甲的堅決擁護者,閩軍最重盔甲,除了鐵人軍以外,剩下的明軍士兵也裝備鐵兜和鐵裙,其中包括弓箭手。但任堂對此嗤之以鼻,認爲太重的盔甲嚴重影響射手裝填和瞄準,使用火铳都不能考慮批重甲,更不用說弩手。
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周開荒和趙天霸也都站在穆譚一邊,他們認爲弓箭手可以不批甲或者着輕甲,但弩手不行——弩手射速慢,要對付的多半也是弓箭難以對付的披甲目标,因此弩手應該批重甲,哪怕爲此犧牲裝填速度和瞄準效率也沒辦法。至于任堂主張的長匕首,周開荒更是認爲全必要,因爲若是被敵軍重裝步騎近身,弩手别說拿着長匕首,就是拿着短劍也是死路一條。
雖然在高級軍官上任堂處于絕對劣勢,但是浙江兵卻衆口一詞堅決支持他的設想,至少對鄭堯君來說,長匕首和不批重甲都代表着浙軍的驕傲——從戚繼光開始,他們一直是最好的射手,不披重甲意味着不惜代價地發起搶攻,不關注自身安危而關注殺敵;而長匕首同樣是浙兵傳統武器,至于浙兵的勇氣更須質疑,當年在遼沈戰場上,浙江兵即使面對滿洲八旗,也沒有選擇和關甯軍那般逃走而是用長匕首和鐵騎搏鬥。
以前在舟山,張尚書别說火铳、弩機,就連長匕首都法充分供應,現在既然條件改善了,那鄭堯君他們還是渴望恢複以前的光榮傳統。
在鄭堯君低頭給弩機上弦的時候,塔山的清軍已經重重射來一箭,插在鄭堯君的腿邊,他對此視若睹,上弦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滞或是匆忙變形。
在鄭堯君完成裝填前,清軍弓手已經把第二支箭搭上了弦,不過在他拉弦時因爲焦急手一滑,羽箭斜着竄出,落到人的地方上去了。這個清軍射手雖然從軍有一段時間了,但成爲戰兵還是最近兩年的事,十日一次的操練中也不是以射擊爲主,今天之所以讓他拿起弓箭隻是因爲他比另外一個拿槍的同伴要強。
當清兵第三次彎弓瞄準鄭堯君時,這個浙江人也舉起弩機,與敵人相對而視。
“弩機射一次的工夫,弓手能射三箭,若是遇上弓箭娴熟的真鞑子,你們一箭射空,就給他們連射三箭的機會,你們不批重甲絕對不會有射第二箭的機會。”當初見浙江射手堅決不肯披甲,生怕影響射擊精度時,周開荒奈地說道。[
對面的清兵已經把弓拉得滿滿的,鄭堯君并沒有看那朝着自己的箭頭,而是認真地瞄準對方,他知道對方若是一個善射的滿洲大兵,自己恐怕早就被射死了。不過盡管對方不是個好射手,兩箭都沒有射中自己,但若是再給對方射三箭的機會,鄭堯君多半還是要被放倒在地。
“如果這是一個真鞑子,我也沒虧本,我已經射死一個了。”在瞄準的最後關頭,鄭堯君腦子裏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中!”那個清兵看到鄭堯君的動作後,用力大叫一聲,搶在明軍射手之前射出了一箭。
弓箭破空而來,當利箭從臉頰邊掠過時,鄭堯君有一種被金屬擦拭的感覺,在這一刻他也扣下了扳機。
論是貼面而過的弓箭,還是扣動扳機的動作,都不能讓鄭堯君手中的弩機有一絲一毫的顫動,他看着自己的鐵箭怒射而出,刺在敵人的頭盔下的眼眶上——清兵射手一個倒栽蔥向後倒去。
“隻要我百發百中,遇上真鞑子也不會虧本,遇上這些綠營更是不在話下。”目擊敵人倒下後,送了一口的鄭堯君才感到額頭和背上有冷汗開始透出,不過他心裏滿是勝利的驕傲:“我們浙兵是天下最好的射手,論用火铳還是用弩機。”
……
董衛國扔下吃了一半的飯碗,從營帳中沖出來的時候,明軍已經發起了對營牆的進攻,而且很開就在多處取得突破。清軍營中一片大亂,當反應迅速的勇敢軍官胡亂聚集一下手下,并帶着他們開始向營牆進發去增援防守者時,他們看到明軍已經在栅欄上撞出了兩個口子,還有兩處明軍也已經翻過了栅欄,正在嘗試奪取營門。
營中的清軍本來就是以甲爲主,一心想着神不知、鬼不覺闖關的董衛國并沒有在裝備上太用心。看到明軍攻勢如此猛烈,一轉眼就突入營中,董布政使也張大了嘴巴,半響說不出話、發不出命令來。
先是騰空而起的響箭,接着又是沖天而起的殺喊聲,同樣驚動了船隻上的清軍士兵和水手,他們中的大部分也都去陸上吃飯了,留守的哨兵見到片刻間營内就升起煙火,傳來呐喊厮殺聲,一個個也都驚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