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說的是,我這就返回都府,至于那些銀子,我想我可以代表都府五大鹽行做主,都賣給提督好了。”經過一番仔細計算,葉天明覺得還是從成都購買工具更合算,這些金銀對鄧名來說非常有用,但在金銀不能流通的成都作用就要小很多了。
“價格怎麽算?”
“一兩銀子一百元,怎麽樣?”葉天明并不打算和鄧名讨價還價,如果鄧名想繼續壓低價格,葉天明也不會拒絕。
“好。”鄧名高興地答應了,他寫了一個紙條給葉天明,告訴劉晉戈去籌措八百萬元支付給葉天明和其他幾個鹽行。拿走了鹽商們的四萬兩白銀後,鄧名仍不忘提醒葉天明:“這些錢可還沒有扣稅哪,等年底的時候都府的稅官會收繳四百萬的稅,你們可千萬要記得。”[
和葉天明一起返回的還會有一些明軍水兵,他們會把那些已經卸空食鹽的貨船帶回成都,與他們一起返回的還會有兩千水兵,以保證重慶的水師不會頭腦發漲出來找麻煩。
“我支持鹽行、願意爲你們的利益去封鎖下遊并不是爲了你們自己。”在給葉天明送行時,鄧名鄭重地說道,他希望趁着葉天明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哲學觀、世界觀之前,盡可能地施加一些影響:“你對我說過,你們賺錢就能讓更多的都府百姓多掙錢,你們會提高工資。我相信你說的話,等我返回都府後,我也要親眼看看你們的賬本,我希望葉老闆能信守諾言,分出一部分利潤給其他的都府百姓。”
“提督放心,我幾個月前還是一個輔兵,都府有好幾千我苦哈哈的老弟兄,我一定不會吃獨食的。”葉天明拍着胸脯保證道,這些日子裏鄧名一直給他灌輸雙赢和回報社會思想。
葉天明和部分明軍啓程返航後,鄧名仍在思考該如何建設他的根據地,從小到大,鄧名隻學習過一種哲學體系,與這種哲學不同的思想他隻能通過網絡了解到一鱗半爪。如果鄧名相信那種他比較完整學習過的哲學體系的話,他就不會想現在這樣彷徨。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生産力決定生産關系,這似乎是這個哲學體系的理論基石吧。”即使是鄧名學過的那套哲學,他也不敢說理解的都對,隻能獨自琢磨。
鄧名一直認爲事實勝于雄辯,他曾經親眼見過信奉這套哲學的國家拒不遵守這套哲學斷言的社會規律:其中的兩個大國,一個曾是世界第二工業強國,另一個是世界第一鋼鐵生産大國,但其他國家在航海時代能夠實行的上層建築,兩大強國在衛星上天的太空時代也因爲國情問題實現不了——事實證明,“國情決定上層建築”,“國情決定生産關系”都要比哲學創始人的那套理論靠譜得多。
鄧名記得有句話很好地形容了勝利的不容置疑性:“我們的最終勝利,就連敵人也毫不懷疑。”,擱在這套哲學理論上,那就是“這套哲學理論的論斷,就連它的虔信者也沒當真。”,若是創始人泉下有知,那真是情何以堪啊。既然虔信者都能大拆、特拆創始人的台,那鄧名隻能認爲實際操作中有法逾越的難關,因此他實在不敢用這套哲學做指導理論。
不過十幾年教育的威力非同小可,鄧名目送葉天明離開後曾一度忐忑不安,擔心自己會害了成都的百姓:“我應該是把資本主義放出來了吧?據說它一誕生每個毛孔就都充滿了鮮血和其他髒東西,撕下了封建制度下人與人溫情脈脈的面紗。”
“論是孫可望的軍屯、還是滿洲的八旗包衣,産出的糧食都是用輔兵或漢人的鮮血澆灌出來的。我就是把資本主義這野獸放出來,都府的百姓還能比這過得更慘麽?”可鄧名仔細一琢磨,認爲在中國應該不必擔心這個,看過輔兵和百姓受盡欺壓、毫尊嚴和生命保障的生活後,鄧名覺得很難想象有比現在更糟糕、更血淋淋的日子了;鄧名估計在歐洲的封建制度下,西方底層百姓會有着比較幸福美好的人生,所以才讓創始人痛心疾首地說出那番話來:“這大概是國情不同,我沒有去過歐洲,不知道現在歐洲的貴族是不是愛民如子,不知道西方的佃戶是不是能有魚有肉吃着,不用擔心被侮辱、欺壓,但起碼過得會比中國百姓好不少。馬老先生受到全世界勞動人民的衷心愛戴、人格偉大,總不會是個信口開河的大忽悠吧?”
盡管鄧名想像不出比封建社會更糟糕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不過他還是打算盡量避免這種風險,在葉天明走後,鄧名又幾次召集軍官會議。在幾次會議上鄧名都提出同樣的問題,那就是如何保證都府能夠從鹽行的盈利中受益:“要求鹽行把全部的利潤都交出來并不合理,他們承擔風險,負責管理、實施食鹽生産;不過顯然他們從都府政權的支持中受益匪淺,官兵爲他們的貨物提供保護,幫助他們打擊競争對手,而官兵是由都府百姓組成的,所以如果鹽行獨吞全部利潤顯然不合理。”
正如鄧名之前見到的那樣,整體上來說川軍依舊是一支封建軍隊,上次敢于集體參與對戰略的讨論也是因爲鄧名的授權。當鄧名剛剛提出這種全社會共享利益的理論時,很多軍官都感到有些不适應,不過他們也說不出那裏感到别扭。
不過并不是每個軍官都對哲學理論一所知,任堂很快就找到鄧名發言中的漏洞,總結了一套說辭來反駁鄧名:大意仍是軍隊屬于鄧名所有,而那些鹽行也是一樣,鄧名會因爲鹽行的貢獻而給予賞賜——這就是他們所獲得的利潤;而軍隊從鄧名手中領取軍饷和功勳,和鹽行的生意并不直接發生關聯;至于都府的百姓,鄧名願意給予賞賜那是鄧名仁德,如果鄧名不給也沒有絲毫說不過去之處。
任堂的觀點和理論完全符合封建社會的道德,鄧名本來是非常難以反駁的,幸運的是鄧名不是當今天子而隻是文安之任命的四川提督——如果鄧名擁有皇帝或監國身份,所有的軍官就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任堂那套——但眼下的情況導緻明軍有一些思想混亂,給鄧名進行滲透的機會。
鄧名堅稱成都政權、四川明軍、鹽商、百姓都是永曆皇帝所有,既然任堂法反駁這一論點,那麽鄧名自然就沒有居中賞罰予奪的合法性。鄧名不擁有這個權利,四川明軍處于感情問題又不願意把這個權利交給永曆皇帝,有人就開始接受鄧名提出的那個模糊的成都(國家)概念。
就這樣,利用天子棄國威信大減這個機會,還有事實上的軍閥自立這個事實,鄧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勉強在軍隊原本堅固比的思想堡壘上撬出一道細細的縫隙,滲透了一些否認“朕即國家”的思想進去。
在晃動了一下這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後,鄧名總算在全軍掀起了幾次如何合理分配戰争紅利的大讨論,官兵也沒有再衆口一詞地表示“聽提督安排”,而是開始嘗試思考這個問題,與同伴分享自己的想法。
反饋上來的分配方案千奇百怪,之前軍人完全不需要去思考利益分配這個問題,他們在初次接觸到這個問題時自然顯得十分幼稚,各種異想天開的方案紛紛出籠。不過鄧名本來也不指望他們能拿出什麽高明的解決方案,作爲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就算不明所以,至少也會聽說過所得稅、累進稅制、社會保險這些名詞。
鄧名要的就是這些軍人開始思考社會财富分配,隻要他們不再把君王擁有一切、分配一切視爲理所應當就好,這樣的軍人就會距離标準的天子之兵越來越遠,距離帝**人越來越近。
在明軍進行着繼續前進的準備時,鄧名再次約見了周培公,後者現在已經是武昌衆多利益集團的代表。當從鄧名口中得知明軍準備越過武昌,向江西方向前進後,周培公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吃驚,而是默默地沉思起來。[
“提督是不是爲了切斷長江航運,阻止淮鹽進入武昌呢?”思考了一會兒後,周培公直截了當地問道。
“正是。”見周培公判斷如此迅速、準确,鄧名反倒是非常驚訝。
早在鄧名決定向下遊進軍前,周培公就猜測鄧名的最終目的是淮鹽,那時葉天明甚至還沒有進入武昌城。既然周培公早就有這樣的猜測,那他自然早就想到鄧名會切斷長江航運,所以對鄧名的通報有着充足的心理準備。
“如果提督隻是想單純阻擋淮鹽進入武昌的話,我覺得提督最好設卡檢查,不要殃及池魚。”現在某種程度上,周培公和鄧名有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因此周培公早就替鄧名考慮過最佳對策:“除了鹽以外,武昌還要從下遊購入大量貨物,比如江西的瓷器就是大宗的買賣,還有江南的棉花和絲綢,都關系到武昌很多商家、店鋪的生計。提督行軍雖然秋毫不犯,但每次隔絕長江的時候都會讓這些商家、店鋪叫苦不疊,而他們背後往往也都有缙紳背景的。”
鄧名認真地聽着,不說一句話以免打斷了周培公的思路。
“我猜提督目前隻是想安安穩穩地賣鹽,不想多樹敵人,現在總督大人身邊幾乎沒有人主張和提督對抗,這就是因爲提督沒有傷害到任何人的利益。既然沒人覺得能擊敗提督獲得戰功,又沒有受損,自然不會主張對提督不利。但如果長江航運斷絕,江西的瓷器、江南的絲綢價格節節攀高,大批商店關門,就會有很多缙紳對提督不滿,他們就會給總督大人新的壓力,要他重建水師保證長江航運。如果總督大人法滿足他們,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地去向朝廷提出要求,那樣不但對總督是麻煩,對提督、對下官、對武昌這裏購買提督食鹽的人,都會是麻煩,麻煩太多了,也就沒有人願意和提督打交道了。”若是鬧得太兇,那周培公甯可放棄鄧名的補償,也不願意冒險繼續與他交易,爲川鹽保駕護航。
“周知府金玉良言,我豈敢不聽?”鄧名想了一會兒,提出一個建議:“得知我東進後,武昌這裏的瓷器、絲綢什麽的勢必價格上漲,周知府可以通知一些朋友讓他們事先收購一些,等我越過武昌後出售;但我到達下遊後,絕不會阻攔食鹽以外的貨船,不會讓周知府的朋友們吃虧,不會斷了他們的買賣。”
“如此多謝提督了。”周培公琢磨了一下,覺得鄧名如此行事的話,那他隔斷航運對這裏大商家來說不但不是壞事,反倒可以利用内幕消息投機倒把。隻要有足夠多的人在鄧名的行動中受益,那就算有少量人受害也不怕,至于那些沒有背景的小商行更不必擔心。
想到這裏周培公又看了鄧名一眼,心裏想到:“或許将來還可以和鄧提督達成協議,阻擋其他的船隻行駛,隻放我們指定的貨船到武昌。”
……
結束了與鄧名的談判後,周培公返回武昌城,把今天的談判内容向張長庚進行了彙報,湖廣總督根本沒有考慮阻止鄧名行動的問題,因爲他知道根本力阻止。深思熟慮後,張長庚指示周培公道:“務必要求鄧名對此嚴守秘密,不走漏任何風聲,然後突然越過武昌,出現在下遊江面上。”
“下官明白。”周培公知道若是這個消息傳出去,市面上的貨物價格就會上漲,給武昌大缙紳們囤積居奇制造麻煩;而若是鄧名将這個秘密一直保持到出兵前,那事先知情的缙紳就可以不動聲色地吃進大宗貨物。當武昌城毫心理準備地得知鄧名再次切斷了長江航運後,可想而知所有貨物的價格都會翻着番地往上漲——沒有背景的小商人們可不會知道鄧名私下保證不阻攔貨船,他們會以爲這又是一場長達數月的航運斷絕,會恐慌性地大量進貨。
張長庚想了想,又給了周培公一個名單,表示隻有其上的幾個人才可以知曉鄧名準确的進兵時間,其他的大缙紳頂多稍微透露一點兒口風給他們。
周培公借過人員名單,能夠名列其上的都是湖廣的缙紳領袖,仔細看了一遍後,周培公對這份名單并沒有絲毫異議,他把名單收入袖中,向張長庚行禮告退。
當晚陸塵音就到周府做客,聽武昌知府的叙述後,陸塵音連忙行禮道謝,他手下的掌櫃會很好地利用這個内幕消息爲他大賺一筆的。
“老宗師客氣了。”周培公客客氣氣地起身還了半禮,雖然現在他是官員,但當年他遊學武昌時曾經在陸府打過秋風,受到過老缙紳的款待。就算陸塵音不是缙紳領袖,周培公也絕對不會對他禮,免得落下一個忘恩負義的名聲。
“不過阻斷鹽船一事,知府大人還需要再去與鄧提督說一說,鄧提督可以沒收淮鹽,然後偷偷賣給我們。”說完後陸塵音眼珠一轉,眉頭皺了起來:“這次鄧提督給我們留下了三百萬斤鹽,航運斷絕兩個月倒是不怕,但若是更長我們也就掙不到錢了。”
雖然鹽運斷絕能夠幫助武昌鹽商提價,但若是一斷半年陸塵音覺得也未必就好:“如果提督能夠每天運來五萬斤川鹽,他想切斷航運多久就斷多久,老夫不會覺得有任何問題,但如果提督不能保證川鹽源源不絕,那最好還是适可而止。”
“老宗師的意思我會轉告鄧提督的,鄧提督一向與人爲善,我想他不會不通人情的。”周培公點點頭,不過他可不敢在這個問題上擔保,畢竟他懷疑鄧名的真正目的不是掙錢,而是阻止清廷通過徽商聚财。
陸塵音不曉得這個關節,對周培公的說法倒是很贊同:“知府大人說的不錯,鄧提督最能體會我們的難處了,将來等鄧提督班師回川的時候,老夫想送鄧提督一份禮物,感謝他沿途秋毫犯,就是不知道送什麽好呢?”
“生鐵就不錯,鄧提督肯定不會不收的。”周培公答道,略一沉思又道:“若是能替提督買些工匠,論是造船還是冶金的,鄧提督都肯定會大喜過望。”
“多謝知府大人賜教。”[
“老宗師太客氣了。”
陸塵音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對周培公低聲說道:“知府大人年輕有爲,廉潔奉公,湖廣士林不崇敬,現在湖北巡撫空缺,以老夫之見,非知府大人莫屬啊。”
張長庚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把所有具體的事情都交給周培公去出面處理,這實際上就給了周培公更大的權力,讓後者的人脈得以飛速地發展。而且這些參與其中的缙紳也都很清楚,張長庚有機會把責任得一幹二淨,與總督大人相比,周知府才是真正能與大家共進退的人——想不同生共死都做不到。
周培公知道陸塵音這話并不是是他一個人的意思,而是代表很多湖廣缙紳說的,不過仍微笑着連連搖頭:“不敢想,不敢想。”
賓主相視一笑,陸塵音離去時,周培公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前。
……
不到一個月後,北京。
“張朝太沒用了!”順治看完江西的哀求一般的告急奏章後,拍案叫道。
本來清廷上下都斷定鄧名會在四川生聚教訓,至少也要在成都呆上一、兩年之久,但沒有想到他在重慶一戰剛過去兩個月後就再次出夔門,再次逼近武昌。鄧名此舉說明他對安心發展沒有什麽興趣,不少清廷高官都有一股流寇味道撲面而來的感覺。
在接到張長庚急報後,順治一邊嚴令湖廣務必堅守武、漢,一邊命令臨近數省嚴加戒備,以防鄧名帶着大批闖賊竄入中原開始新一輪的全國流竄。得知漢陽陷入苦戰後,北京就開始忐忑不安,唯恐武、漢易手,鄧名裹挾滿城壯丁沿江而下,以緻事态糜爛。
幸好周培公總算不符厚望,帶領全城軍民拼死抵抗,鄧名幾次挖塌漢陽城牆,都被周培公重新堵住,有一次明軍已經沖進了漢陽,又被身先士卒的周培公帶着家丁趕了出去,硬是把缺口奪回再次封上。漢陽保衛戰結束後張長庚一連上了兩道奏章爲周培公請功,順治周圍的臣僚也紛紛稱賀,盛贊皇上之前慧眼識珠、準許了張長庚的保舉、破格提拔周培公爲武昌知府一事。
鄧名雖然在漢陽城下受挫,但卻不甘心失敗,通過武昌繼續東進。不過當時順治認爲這已經不是什麽大問題了,明軍損兵折将、士氣已堕,他判斷鄧名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四川舔傷口。但江西巡撫張朝和布政使董衛國的能實在出乎順治的想像,由董衛國親自把守的九江竟然隻守了一天就被鄧名攻破,九江數千清軍全軍覆滅,董衛國也生死不知。
九江還是重建的江西水師的駐地,上次鄧名過九江而不攻,讓江西綠營認爲明軍根本沒有攻下九江的能力,所以鄧名圍城後江西水師也老老實實地呆在水城裏沒有嘗試突圍,破城後被明軍一網打盡。
張朝的奏章裏稱江西水師一百多條船、兩千多水手盡數落入鄧名之手,同時被明軍繳獲的民船估計也要超過四百艘。現在江西别說水師,連運輸船都不剩幾條,張朝哀求北京急速抽調湖廣精兵馳援,更指名道姓地要湖廣總督把名臣周培公借給他。
本來在順治心目中,張朝還是兩江總督的候選人之一,雖然蔣國柱目前代理兩江總督事務,但最終選擇何人順治仍沒有最終拿定主意。生死不知的董衛國也曾給順治不錯的影響,若是順治決定提拔張朝的話,那董衛國肯定會接任江西巡撫一職。
“派人去問問張長庚吧,若是有餘力就去幫幫張朝,唉,居然被新敗的鄧名打得如此狼狽。”順治輕輕揉着鼻梁,可奈何地說道,張朝在他心裏的印象算是一落千丈,再也不是兩江總督的有力競争者了:“讓江甯小心提防,問問他們的水師重建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