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清軍的哨探。”鄧名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他本來以爲清軍就算有偵察部隊,也會呆在更安全的北岸,沒想到居然清軍的勢力已經擴展到了南岸,而且還擴展得如此之遠。
明軍原計劃突然出現在重慶附近,觀察一下清軍的城防情況,如果有機可乘或是清軍已經将重慶放棄,就在北岸登陸。重慶清軍一定也有哨探,但明軍越晚被發現,他們的反應也就會變得更遲鈍。
“水師暫停前進。”鄧名聞報後立刻做出了決定,明軍擁有的騎兵并不多,但他估計清軍的哨探數量也有限,他就親自帶着一百名騎兵登陸,由前期派出的探馬引路向可疑地點撲去。
“盡可能消滅清軍的探馬,至少要把他們轟走,不要讓他們看到我們軍隊的規模。”鄧名在路上對衛隊們交代道,如果被清軍探馬逃走的話,那隻能寄希望于他們出現誤判,認爲這不是明軍的大部隊的前哨而是一隊使者——這種希望并不大。[
跟着向導抵達目的地後,鄧名看到有煙火從林間升起。
“這不是烽火啊。”跟着鄧名的衛士都有些疑惑不解,若對方是哨探,那沒有理由在大白天生火暴露自己的位置。
“會不會是陷阱?”不少人都生出了這樣的疑問。
鄧名對此也沒有把握,他再次派出一些尖兵,偷偷地潛行過去偵察。
而片刻後,偵察兵的回報讓明軍感到更驚訝了,他們報告說山谷裏的清軍好像在吃飯,外圍零零星星地布置了一些哨兵,但警戒也稱不上多麽嚴密。反複偵察了兩次後,鄧名下令全軍出動,但明軍的騎兵突然出現在清軍哨兵面前時,這些清兵顯然都大吃一驚。不過還不等他們做出反應,明軍就已經沖到了他們近前。
……
王明德等人圍攏在篝火周圍,正興高采烈地吃着烤肉,突然聽到遠處傳來警報聲時,篝火周圍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敵襲?”火堆周圍的清軍人人錯愕,今天一起出來的清軍有官兵一百多人,如果有明軍使者路過的話,他們肯定也會遠遠避開,更何況王明德還在周圍部署了十幾名哨兵。
外圍的哨兵顯然絲毫沒有拖延住進攻者,在王明德等人匆匆站起身,向各自的武器和坐騎撲過去的時候,大隊的明軍騎兵已經沖了過來,擋住這些清兵與他們的馬匹之間。
看着周圍湧過來的大批明軍騎兵,王明德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清軍聚集在一起,圍成了一個圓陣,抽出貼身的武器、或是從路邊拾起棍棒,準備做最後的抵抗。這些清兵對面的敵軍,人人都穿戴着盔甲,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劍,
“原來是王總兵。”
突然從對面的騎兵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接着王明德就看到了一張年輕的面孔,盯着這個人看了好半天,王明德才爆發出一聲驚訝至極地叫聲:“鄧提督?”
“好久不見。”騎在馬背上的鄧名微笑着點點頭,目光在這群人身上掃過,很快他又找到兩個熟人:“高巡撫,胡遊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看着對面大部分赤手空拳的敵人,鄧名大聲說道:“高巡撫、王總兵,讓你們的手下把匕首和棍子都放下吧,不值得爲了一頭牛去死,對吧?”
清兵并沒有立刻響應鄧名的号召,雖然身處絕境,但王明德、高明瞻他們還是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最後由高明瞻出面,走出清軍的圓陣,向鄧名拱手抱拳:“鄧提督保證一個人都不殺嗎?”
“難道趙良棟、張勇或是王進寶在你們其中嗎?”鄧名問道:“或是李總督也在?如果他們在的話,我就不敢保證了。”
“沒有,沒有。”高明瞻連忙大聲說道:“都是普通官兵,官最大的就是下官,然後是王将軍和胡将軍,這些人也都是我們三個的手下。”
“那我殺你們幹什麽?”鄧名哈哈一笑:“快放下武器。”
“鄧提督一向言而有信,下官佩服之至。”高明瞻說完又退回隊伍中,和王明德說了兩句話,接着清軍就開始抛下武器,然後坐在地面,根據鄧名的要求用雙手抱着腦袋。[
敵軍解除武裝後,部分明軍騎兵下馬,命令清軍一隊隊地走出來,用繩索把他們捆起來。在部下工作的時候,鄧名也跳下馬,走到中間的那堆篝火旁邊,招手讓王明德、高明瞻還有胡文科三個人過來。
“高巡撫、王總兵和胡遊擊都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們就不必捆起來了,免得他們在部下前丢了面子。”鄧名對身後的幾個衛士說道,他們都齊聲答應。
高明瞻等三人聞言也連忙道謝,鄧名注意到他們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尤其是胡文科,反應更是遲緩,好像在琢磨着什麽心事。
“今天高巡撫怎麽這麽好興緻?出來野餐嗎?”鄧名沒有立刻追問,而是指着他們篝火上的動物問道:“你們怎麽不好好提防?就不怕被我軍襲擊嗎?今天若不是遇上我,你們三個恐怕要糟糕了吧?”
王明德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倒是高明瞻最爲鎮定,他陪着笑答道:“不瞞鄧提督,我們根本沒想到會遇上這麽多貴軍。我們也知道,提督手下沒有多少騎兵,重慶到成都一路上都是人區,若不是提督親自前來,貴軍根本不可能有一百多騎兵在這裏出現,别說一百,就是十個都不會有,頂多也就是兩三個過路的使者。”
“是啊,但你們怎麽就沒想到我回來呢?”
王明德心裏這個恨就别提了,李國英給手下人分析過,鄧名短期内肯定要在成都屯田,除此以外最可能幹的事就是在山區裏搜索難民帶回成都,尤其現在還是農忙季節,明軍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大舉出動。李國英的分析深得大家贊同,其實就算沒有李國英這番話,王明德也早就有了類似的看法,但現在他最恨的就是李國英,認定如果不是川陝總督忽悠他們,那他今天肯定不會落到這般田地。
“實在沒想到提督居然又來重慶了,提督不是才走麽?我們今天出來打熊。”王明德傷心地說道。
“熊呢?”鄧名奇怪地問道,他指了一下清兵的獵物:“這明明是鹿吧?”
其他火堆上的獵物也都是鹿,還有兔子等小動物,但熊一隻也沒有看見。
“沒打到熊,隻找到了這些鹿。”
“怎麽不在北岸打,非要跑到南岸來?”
“浮屠關那邊連鹿都沒有,這邊獵物更多,張總兵、趙副将他們前不久也來過,他們打了一隻熊。結果提督不早來,他們平安事地回去了,末将看着眼熱也來打獵,結果熊沒打到,還撞上提督了。”王明德越說越是傷心。
“這就叫緣分啊。”鄧名又哈哈笑了幾聲,對三個人說道:“諸位請坐,我正好也餓了,就來湊個熱鬧吧。接下來我們可以談談怎麽交換俘虜了,來,我們邊吃邊聊。”
“末将有優惠卷!”胡文科突然大叫起來:“提督說過,憑借這個優惠卷可以放我們回去的。”
“嗯,沒錯。”鄧名點點頭:“優惠卷呢?你拿出來交給我,我就放你和你手下回去。”
“我沒有帶在身上。”胡文科頓時瞠目結舌。
“我也有,我有七十三張,”王明德一聽有戲,急忙說道:“提督應該記得很清楚的。”
“沒錯,我是記得你有七十多張,胡遊擊有二十張,”鄧名微笑着說道:“王總兵帶在身上了嗎?”
“我也沒有。”王明德焦急地說道:“可既然提督記得,那就應該可以吧。”
“當然不可以,我怎麽知道你們沒有把優惠卷撕了?”鄧名搖搖頭:“給你們優惠卷的時候我就說過,見卷還人。”
“沒有撕,真的還在!”王明德和胡文科一起嚷嚷。[
“那好,回頭勞煩你們派人回重慶取一趟,或者等我攻破了重慶,也可以派人陪你們去取,見到優惠卷我立刻放人,絕二話。”鄧名見三個人臉上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再次說道:“請坐,我确實很餓了,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等三個人坐定後,鄧名對身後一個衛士說道:“傳令下去,把俘虜分開審問。問一下他們高巡撫、王總兵和胡遊擊各都帶來了多少人,職務如何,看看有沒有說得不一樣的。尤其是那些馬,仔細問問騎馬來的都是誰的手下,各有多少。”
“遵命。”衛士領命而去。
“提督這是何意啊?”高明瞻馬上問道,胡文科的神色變得更緊張了。
“哦,我擔心你們有什麽事忘記和我講了。”鄧名一邊動手切下一塊烤鹿肉,一邊随随便便地答道:“剛才高巡撫不是說這些人都是你們的手下嗎?我也答應你們了,你們的手下我一個都不殺。”
王明德和高明瞻臉色都是大變,而胡文科傻乎乎地說道:“不對,剛才提督說的是一個人都不殺,不是說我們的部下才不殺。”
高明瞻惡狠狠地瞪了胡文科一眼,後者這才察覺到失言,頓時面人色。
“也就是确實有人不是你們的部下了?”鄧名把一塊肉放進嘴裏,剛烤好的鹿肉,香得很。
“胡遊擊說的對,我剛才是答應一個人不殺,不過看起來好像高巡撫欺騙我在先啊。”細嚼慢咽地吃完了第一塊肉後,鄧名慢條斯理地說道:“好吧,告訴我他是誰?是李總督嗎?”
“不是!”三個人一起搖頭,但沒有人回答鄧名的問題。
鄧名又念了幾個人名,但一直沒有猜中。
“到底是誰?”鄧名有些不耐煩起來:“别再蒙我了,如果是普通小兵你們用的着這麽遮掩麽?”
這時一個衛士回來報告:“提督,俘虜說的人數對不上。”
“嗯,分開軍官讓他們認人,看看誰會被剩下,或是被幾個軍官同時認走。”鄧名又下了一個命令:“把這人挑出來。”
篝火旁,鄧名和幾個衛士繼續忙着吃飯,高明瞻等三人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裏。
一會兒鄧名就聽到後面從傳來大聲的喧嘩聲,還有掙紮、厮打聲,很快就有五個人被拖到了鄧名身旁。
“五個人?”這次輪到鄧名吃驚了。
“提督,他們是真鞑子!”一個衛士大聲地說道。
“啊。”鄧名這才明白過來,爲何高明瞻他們會如此的支支吾吾。
其中一個還是個滿洲八旗的牛錄,是鄧名見過的那一百八旗兵的指揮官,前不久返回重慶後,這個牛錄閑來事,就在四處打獵。這些八旗兵也和重慶其他人一樣,都覺得明軍才走沒有多久,一年半載都未必回來,方圓數百裏内都沒有明軍,所以就放心大膽地出城過江。
“怪不得要高巡撫、王總兵你們作陪。”鄧名點了點頭,看着面人色的高明瞻等人。聽鄭成功部下的描述,鎮江之戰的八旗兵抵抗意志極爲頑強,即使身處絕境也不會生出投降的念頭,因爲他們知道投降也是必死,所以那些身負重傷的八旗兵,也會拼勁最後一口氣想殺個明軍爲自己墊背。
在南京的時候,鄧名釋放滿洲八旗的人回去,就是希望能夠瓦解滿洲八旗的鬥志。問明這幾個人的身份後,鄧名笑道:“多大點事啊?不就是一個牛錄和他的四個随從嘛,牛錄有多大?撐死一個千總而已,高巡撫爲何不早說?我還以爲是抓到李總督了呢,讓我白高興了一場。”
“把他們帶下去和其他人關在一起,”鄧名說完就大聲宣布命令:“等見到優惠卷後就放人。”
那五個滿洲兵顯然沒有預料到這種結果,稀裏糊塗地又被明軍拖下去了。他們被帶走後,高明瞻小心地問道:“鄧提督的意思是,他們也不會被殺?一戰優惠卷就能換回去?”
“當然了,他們又不是李總督或是張總兵,我爲什麽要扣着他們不放?再說滿洲人就不是人麽?我給你們的優惠卷不是說一張換一個人麽?”鄧名輕松地說道,好像這完全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人信不立,我豈會食言?”
“古人雲,一諾千金,提督真有古君子之風啊。”高明瞻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馬上大聲奉承起來。
“是啊,是啊,末将走南闖北,從未見過如同提督這樣了不起的好漢。”胡文科也急忙跳起來,拼命地恭維起來:“提督英雄蓋世,前古人、後來者。”
王明德也在邊上一個勁地豎大拇指:“提督英雄了得,英雄了得。”
吃完飯後,鄧名又對三個人說道:“既然我信守諾言,那麽我也希望三位以誠相待,我有幾處不解,還望三位爲我解惑。”
三個人都表示一定知不言、言不盡。
“如此多謝了。”鄧名告訴他們這次談話會一個個進行,彼此之間都不知道誰說了什麽。
首先把高明瞻單獨留下,鄧名問了問重慶現在的兵力,高明瞻唯恐惹怒鄧名導緻他食言——後面還有王明德和胡文科,高明瞻覺得撒謊不被識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老老實實地告訴鄧名現在重慶還有五千披甲。
重慶的兵力多得遠超鄧名的想像,本來他以爲李國英會把主力調回保甯,隻在重慶留下偏師——若是李國英、趙良棟的精兵強将都不在的話,鄧名覺得可以考慮攻擊重慶;但現在清軍在城内還有五千披甲,以鄧名現在的實力,野戰勝利都很困難,更不用說攻城巷戰了。而且鄧名還沒有帶來多少輔兵,陸戰的能力也因此大打折扣。
“看來也隻有放棄了,再說我此行的目的是去湖廣賣鹽,沒時間在這裏耽擱,等我從武漢回來的時候再聯絡一下袁将軍他們,這次我應該有力量分兵兩路,把重慶變成一座孤城了。”鄧名琢磨了一會兒,又問高明瞻道:“李總督爲何還要堅守重慶,他就不怕我斷他後路麽?”
“李總督好像從朝廷那裏要到了一大筆錢……”高明瞻告訴鄧名,李國英爲了讓重慶的守将們安心,告訴他們重慶的實力不但不會被削弱,反倒能得到不斷地加強,援軍會陸續從陝西開來:“好像重慶還要建一座滿城,李總督讓下官預做準備,還交代過要開辟一大塊地,要夠一千滿洲八旗士兵和軍屬居住。”
“一千駐防八旗嗎?”這個消息讓鄧名陷入了沉思,如果有這麽一大批駐防八旗在重慶的話,勢必會有數萬綠營跟着進駐,而且若是明軍圍攻重慶的話,李國英肯定也會不惜代價地來給解圍——因爲他絕對不能坐視駐防八旗被殲滅,一旦設立這樣大規模的滿城,就表示北京方面決心不惜代價守住重慶,也是在明确告訴川陝文武,一旦重慶落入明軍手中,北京絕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