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鄧名擊潰兩路标營甲騎兵的時候,川陝總督正穩居營中,輕松地一邊喝茶、一邊思考下一步的行動,聽說趙良棟沒有出兵後,李國英略一思考就明白了他的用心,對左右微笑道:“趙将軍果然心高氣傲,既然如此,繼續追擊的時候就讓趙将軍爲先鋒好了。”
清軍的水師對上遊的水文地理也不是很熟悉,李國英讓他們也不要慌張,等天明後江霧徹底散去後在出發跟蹤逃走的明軍水師。雖然鄧名的坐艦不太可能追上,但裝載着大量甲兵和武器的明軍水師總體上不可能走得很快,輕裝前進的清軍水師就算晚出發半天,也肯定能夠在明軍抵達叙州前攆上他們——在李國英看來,叙州是距離最近、有可能讓明軍稍微喘息一下的據點,如果明軍不得不一路逃回嘉定州那當然更好,意味着清軍能夠取得更大的戰果。
忙着逃走的明軍肯定沒有什麽鬥志,也不會掉頭增援被攻擊的同伴,清軍水師一路追趕,定能把大量的明軍摧毀在江面上。和今天丢在這裏的明軍不同,乘船逃走的都是鄧名的戰鬥部隊,所以李國英還要派出搜索部隊,剿殺那些棄船上岸的明軍,這個工作他已經打算交給趙良棟了。
不管是水師尾随追擊,還是讓部隊乘船去搜索兩岸,若是能更好地了解當地的地理,就能做到事半功倍。李國英手裏有一些上遊地區的地圖,但和這個時代所有的地圖一樣,細節方面并不非常準确,因此還是需要當地人做向導:“可惜這一帶也沒有百姓了,要是能抓到一些認路的賊人俘虜就最好不過。”[
不過李國英也知道希望渺茫,鄧名既然棄軍潛逃,肯定會把熟悉地理的人都帶走,而不會讓這種人才留下來和用的輔兵一起等死。但川陝總督還是存在萬一之想,盼望能再多一點運氣,讓清軍的追擊變得更順利。
“怎麽俘虜這麽少?”在大營裏等待了兩個時辰後,李國英一直沒見到有大隊的明軍俘虜被押送回來,還不到他預想裏的十分之一:“上萬沒有武器、盔甲,也不認路的浙江人,滿山遍野地瞎跑,追起來還這麽麻煩嗎?”
聽說衆将已經追出十幾裏後,李國英更是疑惑叢生,潰兵中有少量飛毛腿逃得快不奇怪,若是熟悉道路的本地人,比如松山大戰中的平西王,那就是全身而退也很正常。但上萬明軍潰兵,個個都能飛也似地逃走就讓李國英感到有些難以理解了。逃得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良好的組織,得到充分信任的向導,若是一支軍隊在潰敗時還能這點那絕對是天下強軍,但若真是這樣的精銳部隊,鄧名有怎麽舍得扔下他們呢?
“這批俘虜一定要好好問問。”本來李國英并不打算過問手下将領如何處置今天的俘虜,他身居總督高位,根本不把這種除了當苦力就沒有其他用處的俘虜放在心上,但今日的情況讓李國英起了好奇心,打算親自審問幾個俘虜,了解一下他們是怎麽做到逃得這麽快的。
幾個将領都派人向大營報告,說被抓到的俘虜衆口一詞,稱鄧名棄軍潛逃。
“有些賊人答話時目光閃爍,吞吞吐吐,”王明德的一個傳令兵向李國英報告道:“王将軍就把他們一通好打,吃痛不過,就有人稱,今天是鄧名親自籌劃的詐敗,打算敗退二十裏,然後伏擊我軍的追兵。”
雖然是在川陝總督面前,說到此處時那個傳令兵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哈哈哈哈。”李國英大笑起來:“詐敗二十裏,然後伏擊我軍?王将軍打得太厲害了,哪裏能這樣問話?”
一般剛通過科舉、當上一方父母官的士人,往往都對嚴刑逼供的效果深信不疑,但李國英見多識廣,知道刑法也得适可而止,因爲被審問的人吃不住嚴刑的時候,說出來的不一定是真話,也可能是順着審問的人的意思亂說一起。因此用刑不但要控制火候,還不能問含有傾向性的問題,不能讓俘揣摩到審問者心中的猜測,否則他們就會爲了免去皮肉之苦而确認審問者的懷疑。
“是,總督大人明見萬裏,王将軍已經把那幾個問話的人臭罵了一頓。”傳令兵笑着答道,王明德聽到手下軍官的報告後,立刻就把負責審問的人責備了一番。
“二十裏,哼哼,怎麽不說詐敗二百裏呢?”李國英連連搖頭,這種口供沒有任何價值。
“倒是沒有,幾個改口的俘虜,說法都一樣,都是詐敗二十裏,一裏不多,一裏不少。”傳令兵答道。
“王将軍要好好教導他的手下了。”至此李國英已完全明了,肯定是負責審問的那個軍官心中有這樣的懷疑,而且在俘虜面前前表現得太明顯了,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這麽荒唐的口供。口中雖然責備,但李國英臉上卻并沒有絲毫的怒氣,因爲他知道審訊技巧也要靠經驗得來,這種失誤是很平常的事情。
“總督大人責備的是。”傳令兵也明白李國英沒有任何指責的意思,隻是在表達對王明德的關心:“卑職先退下了。”
“嗯,去吧。”李國英揮揮手,這幾個俘虜的口供反倒說明敵軍确實沒有特殊安排,因爲這些士兵若是知道什麽更重要的情報,肯定會吐露出來換取平安,甚至會編造重要情報來度過眼前難關。但他們明顯被打得很苦,仍隻能順着審問者的瞎猜而順嘴亂說、而拿不出一絲一毫的重要情報。
心中的疑惑得不到任何解釋,這讓李國英的好奇心變得更重了:“沒有一個本地人,都是浙江兵,他們到底有什麽秘方能夠逃得這麽快呢?”
清軍水師開始向上遊進發,李國英就讓人去吧趙良棟找來,與他商議後續的追擊問題,他們二人都絕對沒有想到,此時鄧名正在包抄中路,已經與該方向上的清軍發生激戰。
在兩個人交談的時候,又有幾個将領派回使者,和王明德一樣,他們都或多或少從幾個明軍俘虜口中,撬出了鄧名詐敗二十裏,然後掉頭反擊的方案。
第一次聽到這個報告時,趙良棟微笑不語,看着同僚在總督大人面前出醜。一個接着一個,好幾個同僚在李國英和趙良棟反複出着同樣的醜,趙良棟的笑意終于散去了些許。[
“鄧名事先花了四、五天時間,派出上千人熟悉周圍地理道路,今日在這些向導的帶領下全軍撤退,在二十裏外預先設下集結地點,誘惑我軍追擊,等我軍追到後就伏擊官兵;任堂留在賊營中,爲的也是在鄧名發動伏擊後截斷我軍退路。”又是一個傳令兵來到,向李國英和趙良棟大聲報告着他長官獲得的情報,和其他人不同,這個傳令兵的長官胡文科是一個才剛剛被提升爲遊擊的将佐,戰場經驗并不多,得知此事後胡文科大驚,派回傳令兵的同時已經下令部隊停止前進。
如果不是已經聽到數相同的報告,李國英說不定會譏諷胡文科幾句,但現在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撚須沉思片刻,才問道:“被胡将軍捉住的那個賊人,在鄧名手下官居何職?”
“禀告總督大人,就是一個小兵。”傳令兵答道。
“多麽小?”李國英追問道,如果胡文科捉到的是一個明軍将領,那麽此事雖然荒唐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連千總都不是嗎?”
“回總督大人,不是,就是一個小卒。”
“至少是個把總吧?”李國英仍不甘心。
“連披甲都不是,就是一個背送盔甲的甲壯丁。”傳令兵老老實實地答道。
“胡将軍連一個壯丁的話都會信嗎?”李國英怒道,他這怒氣倒不是因爲胡文科相信了俘虜的報告,而是因爲川陝總督心中的不解越來越多,他因爲想不通而開始煩惱:“難道胡将軍想要怎麽打仗,會告訴手下一個小兵麽?尤其是設伏這種大事,會讓一個甲兵知道嗎?”
把胡文科的傳令兵轟出中軍帳後,李國英餘怒未消,再也顧不上和趙良棟說話,而是沉思爲什麽會有這麽俘虜供出一樣的情報。但李國英怎麽想也想不同,這讓他感到怒火燒得更旺。李國英曾設想這是鄧名逃跑前用來安撫軍心的謊話,好讓明軍幫他拖延更多的時間,但轉念一想,這個猜想更是漏洞百出。若是鄧名想讓被抛棄的部隊幫他拖延更多的時間,那就應該竭力隐瞞自己棄軍的消息,至少李國英以前每次下定決心棄軍潛逃時都是這麽做的。抛出這個消息首先擾亂軍心,其次這些潰兵逃離大營後會迅速崩潰,很難幫鄧名争取時間,李國英不覺得鄧名會蠢到這個地步。
擡起頭,李國英看到趙良棟也若有所思,就出言詢問道:“趙将軍怎麽看這件事?”
“末将倒是有個想法,就是有些荒唐,若是說錯了總督莫怪。”趙良棟剛才也苦思良久,才形成了一個猜想。
“快快講來。”李國英精神一振。
“或許鄧名真的是想詐敗二十裏,也确實是他安排的探察地理,”趙良棟覺得若是俘虜所言爲真,那很多事情就能得到解釋了:“所以賊人才能跑得這麽快,而且被抓到的人才會都用同樣的說法。”
“這太荒唐了。”李國英不假思索地答道:“兵敗如山倒,别說二十裏,就是亂跑五裏都是大亂難整。”今天早上李國英很仔細地觀察過明軍的隊形,他很确信明軍不是有秩序地成建制撤退。
“總督大人所言極是,詐敗二十裏,軍馬十停去其九,就是孫吳複生、武侯再世也束手策。總督大人深通兵法,末将佩服之至。”趙良棟先是一聲恭維送上,然後話鋒一轉:“但鄧名乃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兒,冒得大名,他的兵法韬略,怎麽能同總督大人相比?”
“哦?”李國英先是一愣,片刻之後臉上露出難以置信之色,其中還攙雜大喜若狂的神情,向趙良棟的方向俯身過去,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趙将軍難道是說,鄧名真的詐敗二十裏了?”
“末将覺得還真有這個可能。”趙良棟點點頭,此時他也是心潮如湧:“若真的如此,我真應該去追加啊。”
李國英騰地站了起來,在營帳裏踱起步來,若是鄧名真的詐敗二十裏,那麽現在他肯定已經潰不成軍了。輕輕松松地打垮鄧名,把川西明軍主力一網打盡,李國英感到眼前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隻是,”李國英覺得仍有一個疑惑得不到解答,他一邊想一邊說道:“伏擊務求保密,本官當然不會想出這種自殺的計策,但假若本官處在鄧名的位置上,那就要保守秘密,除了心腹将領一概不曉……嗯,不行,需要讓衆将都知道;告訴衆将在何處集合後,先讓披甲主力在預先位置埋伏……嗯,不行,人數還不能太多,否則會被發覺……讓少量精銳預先埋伏好後,讓人在營中造謠,讓大軍真的以爲本總督棄軍潛逃了——”說道這裏李國英已經完全說不下去了,剛才他就斷定此計斷不可行,但認真一敲,李國英才發現鄧名這種詐敗之計的兇險程度還在他剛才設想的十倍之上,複雜、混亂程度都是完全法控制的。
“所以說鄧名知小兒,根本不懂指揮大軍,也不懂得伏擊首重保密。”趙良棟沒有讓李國英繼續敲下去,而是想當然地說道:“總督大人莫要把鄧名當作一個精通軍務的對手來看,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軍隊,不懂得保密,也根本做不到保密。”
“趙将軍所言極是。”李國英各種念頭糾纏在一起,思路已經變得很不清晰,趙良棟的話給他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若真是如此的話,鄧賊多半已經從詐敗變成了真敗,見到軍隊混亂不堪後就真的逃走了,總督大人當急擊,莫要讓他逃到水師中。”趙良棟毛遂自道:“敢請總督大人遣末将乘船急速西進,抄到鄧名頭裏登陸将他截住,就算截不住他本人也要攔住他的大部分爪牙。”[
“趙将軍如何判斷鄧賊已經逃到哪裏了呢?”
“鄧賊肯定會嘗試收攏一些部隊,見可挽回後才不得不真的逃走……”趙良棟給李國英分析了一番,又算了算時間,覺得三十裏外登陸應該可以咬住鄧名的尾巴:“不過如此一來,賊人的水師應該藏在上遊,若是中途遇到賊人的水師回援,那末将也隻好放棄,不過卸下末将的親兵營後,水師可以追擊一段,這次鄧賊是真的要逃走了,而末将也可以阻攔更多的賊人登船逃走。”
“好。”李國英立刻擲出令箭,命令留守的快船火速去追已經開拔的水師,讓他們馬上返回:“兵貴神速,本總督本來還安排了一些船隻巡江,現在也調回來,一并用來運輸趙将軍的親兵營。”
在李國英下令的同時,逃上巡江船的張勇總算讓水手相信了他的身份:“快快載我回去,我要向總督大人報告。”
……
前方赫然出現了一隊列陣的清軍。
“此軍是何人領軍?”鄧名詢問剛抓到的俘虜。
“是胡文科胡遊擊……”俘虜辨認了一下對面的軍旗,向鄧名回答道。
“新晉之輩。”鄧名左右紛紛說道,俘虜交代得很清楚,對面的敵将剛剛升爲遊擊,這是他第一次獨立領軍野戰,而且胡文科的部下也大都是新兵,遠遠不能與剛才鄧名遇到的那些清将相比,更不用說更早之前遇到的張勇、王進寶相比。
“但在中路清軍中,唯一能列陣以待的敵将,不可掉以輕心。”鄧名輕聲說道,其他清軍将領自以爲必勝地瘋狂追擊,士兵體力透支,隊形也混亂不堪,遇到明軍後一觸即潰。
“前進!”鄧名說完後,輕輕一揮手中馬劍,帶着部隊向清軍逼去。
雖然從趙天霸那裏要到了五百步兵,但現在跟在鄧名身邊的又隻剩下二百騎兵,由于明軍一直高速進,步兵和騎兵出現脫節。
現在中路清軍幾乎被鄧名的側擊一分而二,近萬清軍被夾在鄧名和周開荒部隊之間,他們建制混亂,戰輔混雜,根本法攻擊在他們退路扼險而守的小股明軍,被殲滅隻是時間問題。
而胡文科據守的山間小道,是中路這些清兵的最後希望,對此鄧名志在必得,擊潰這個清軍遊擊身邊的幾百人後,鄧名還可以乘勢插入南路的王明德身後,把追擊李星漢的數千清軍也分割包圍起來。
……
“鄧名,是鄧名來了。”
上百潰兵呼喊着向胡文科的旗幟處跑來,聽到這些人的喊聲後,胡文科和他的手下臉上都慘白得不見一絲血色。
“對方都是騎兵,逃跑必死疑。”胡文科強自鎮定,命令步兵結陣準備抵抗:“不許潰兵靠近我陣,否則殺赦!”
早先下令停止追擊,整頓軍隊後,胡文科還把自己得到的口供給同僚送去,但所有的同僚都比他資曆深,胡文科遭到了他們的一緻嘲笑。
同僚們的嘲笑讓胡文科也猶豫起來,正在他遲疑的時候,戰局突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鄧名從北方直插而下,沿途沒人是他一合之敵,一個參将、三個遊擊被俘,還有上萬的部隊擁擠成一團法動。隻有胡文科因爲預先收攏了一會兒部隊,現在身邊有三百多士兵,體力也勉強堪戰。
“大人,大人。”盡管執行了胡文科的命令,他的親衛卻沒有一點信心:“鄧名從北方殺過來,張總兵、王副将、還有标營他們應該都完蛋了吧?”
胡文科心裏估計也多半如此,對面指揮官的威名帶來沉重的壓力,讓胡遊擊已經快喘不出氣來。但是,胡文科雖然沒有野戰指揮的經驗,卻很清楚在騎兵面前逃跑隻有死的更快:“我們堅持片刻,片刻就好。”胡文科向西南方向指去:“前面官兵要想逃生,就會從這條道來,等他們一來我們就跑,有他們擋着,我們才有機會逃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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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按:昨日那節中,趙天霸應該認爲鄧名是少唐王,已經修改。